(批注:此则记岩田道金佛异事,始于贪念夺宝,终于疯癫离宅,其间人心贪婪若鬼,佛身染欲成祟,足见执念如咒,完美似毒,凡物染心,佛亦难渡。)
岩田道的暑气,总比别处滞重些。稻田里的水汽混着泥土的腥气,在日头下蒸腾成白茫茫的雾,黏在人后背上,像裹了层浸了油的湿棉絮,闷得人喘不过气。佐藤次郎家的宅邸就坐落在道旁最高处,乌木大门漆得油光锃亮,门楣上悬着的“佐藤府”匾额鎏金饱满,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这宅子的气派,在整个岩田道都是独一份的,就像佐藤次郎本人,四十出头的年纪,正是青中年的鼎盛时期,眉眼间带着精明强干的锐利,却也藏着几分尖酸刻薄的阴鸷。
佐藤次郎是岩田道数一数二的富人,祖上靠贩盐发家,到他这一辈又开了绸缎庄和米铺,家底殷实得能堆起一座小山。他生得身形挺拔,穿的和服永远是最上等的面料,领口袖口的针脚细密得找不出半分瑕疵,连腰间系着的玉带,都要每日用细绒布擦拭三遍,确保没有一丝灰尘。可这般讲究的人,心肠却比寒冬的冰棱还硬。他说话时总爱眯着眼打量人,语气尖酸得像淬了醋的针,半点情面都不留。街坊邻里提起他,无不摇头叹气:“佐藤老爷啊,心比秤砣还重,眼比针尖还细,沾着他半点好处都难,反倒容易被他扒去一层皮。”
前几日,城西的木工匠人给府里打了一套新桌椅,榫卯结构严丝合缝,木料也是上好的紫檀,可佐藤次郎围着桌椅转了三圈,硬是挑出了毛病:“你看这桌角,打磨得还差三分光滑;还有这椅背的弧度,偏了半毫,坐着硌腰。”工匠连忙道歉,说愿意返工,他却摆摆手,冷笑道:“返工?耽误了我用膳的时辰,你赔得起吗?扣掉一半工钱,赶紧把东西抬走,别在我眼前碍眼。”工匠气得浑身发抖,却敢怒不敢言,只能自认倒霉。
可谁也想不到,这般尖酸刻薄、事事追求完美的人,竟是个虔诚到偏执的信佛者。佐藤府的后院专门辟了间佛堂,青砖铺地,檐下挂着铜铃,风一吹便叮当作响,倒有几分清净意味。佛堂正中本该供奉的释迦牟尼像,却被他换成了一座半人高的金佛——这金佛的来历,说起来实在不光彩。
三个月前,佐藤次郎的邻居,一个老实巴交的农夫田中吉,在自家稻田里挖灌溉渠时,一锄头下去,竟挖到了一块沉甸甸的东西。扒开泥土一看,是块拳头大的天然金块,黄澄澄的,表面还带着天然形成的水波纹路,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田中吉又惊又喜,连忙把金块揣进怀里,一路小跑回了家,连灌溉渠都忘了挖。他把金块藏在床底下的木箱里,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想着用这金块盖间新房子,再给儿子娶个媳妇。
可这等好事,终究没能瞒住。田中吉藏金块时,不小心被路过的佐藤家管家看见了。管家回去一禀报,佐藤次郎的眼睛瞬间亮了,那点贪婪像野草般疯长起来。他当晚就带着管家和几个家丁,气势汹汹地闯进了田中吉家。
“田中吉,你好大的胆子!”佐藤次郎坐在堂屋的主位上,眯着眼打量着瑟瑟发抖的农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你田里挖出来的金块,根本不是你的!那块地,往前数三代,是我佐藤家的祖产!你不过是个租地耕种的佃户,竟敢私藏我家的宝物!”
田中吉吓得脸色惨白,连忙摆手:“佐藤老爷,您可不能乱说!这块地是我爹传下来的,都种了几十年了,地契还在我屋里呢!”
“哼,空口无凭!”佐藤次郎拍着桌子站起来,身后的家丁立刻上前一步,凶神恶煞地盯着田中吉,“我这里有祖上传下来的地契为证!你若识相,把金块交出来,我便不与你计较;若是不然,我就送你去官府,告你盗窃家产,到时候你不仅保不住金块,还得蹲大牢!”
田中吉知道佐藤家势大,官府里也有人脉,自己根本斗不过他。可他实在舍不得那金块,犹豫着不肯松手。佐藤次郎见状,又放缓了语气,抛出诱饵:“这样吧,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金块归我,我给你十两银子,再送你三亩好地,怎么样?这买卖,你稳赚不亏。”
十两银子和三亩地,对田中吉来说已是天文数字。他看着佐藤次郎身后虎视眈眈的家丁,又想起官府的大牢,终究是怂了,含泪从床底下掏出了那块金块,递给了佐藤次郎。佐藤次郎接过金块,掂量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金块表面的纹路,眼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连声道:“好东西,真是好东西!”
回到家后,佐藤次郎把金块锁在密室的箱子里,日夜惦记着,生怕被人偷了去。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这块金块。后来他突发奇想,命人把金块送到城里最好的银匠铺,让银匠把金块打成一座金佛,还特意叮嘱:“佛身的比例要分毫不差,佛脸的笑容要恰到好处,鎏金要均匀,不能有半点气泡和划痕,必须做到完美无缺!”
银匠不敢怠慢,花了整整半个月时间,才将金佛打造完成。金佛送来那天,佐藤次郎亲自在府门口迎接,看到金佛的那一刻,他激动得手都抖了。这金佛通体鎏金,闪着耀眼的光,佛身比例匀称,佛脸慈眉善目,连佛座都是整块汉白玉雕成的,上面还刻着缠枝莲纹,精致得无可挑剔。“完美!真是太完美了!”佐藤次郎围着金佛转了一圈又一圈,笑得合不拢嘴,“这样一来,既能日夜供奉,又不怕被人偷走,简直是完美!”
他把金佛供奉在佛堂正中,每日清晨天不亮,便会换上素色和服,净手焚香,对着金佛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头,嘴里念念有词,神情肃穆得像是在参加什么盛典。他的虔诚里,还掺着病态的强迫症。佛堂里的每样东西都得按他的规矩来:香灰必须扫得干干净净,堆成规整的小丘;供桌上的水果要选大小一致、色泽均匀的,摆成对称的菱形;就连点燃的蜡烛,都得保证高度相同,燃烧的速度也得差不多,稍有偏差,负责打理佛堂的下人就免不了一顿责骂。
“蠢货!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佐藤次郎常指着下人的鼻子怒斥,手里的戒尺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左边的蜡烛比右边短了三分!你是瞎了眼吗?这是对佛的不敬!”
下人缩着脖子不敢反抗,只能默默忍受。府里的下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谁也受不了这般变态的要求。负责换贡品的下人阿松,前几日因为把一颗樱桃掉在了供桌上,樱桃汁弄脏了汉白玉佛座,就被佐藤次郎用木鱼砸得头破血流。阿松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额头磕得青肿,佐藤次郎却依旧不依不饶,直到管家求情,才放了他一马。其他下人看在眼里,心里的怨气又深了几分,可谁也不敢多言,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自己成了下一个遭殃的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佐藤次郎沉浸在拥有金佛的喜悦里,每日对着金佛傻笑,连生意都没心思打理了。他总觉得,有金佛护佑,自己的家产会越来越多,日子也会越来越顺遂。可他万万没想到,一场大祸,正在悄然酝酿。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没有半点风,连蝉鸣都透着几分慵懒。佐藤次郎喝了几杯清酒,带着几分醉意,躺在卧房里睡着了。他睡得很沉,嘴角还挂着满足的笑容,像是在做什么美梦。卧房里的纸拉门是新换的,纸质细腻,上面还印着精致的樱花纹,是他特意挑选的,说是能让睡眠更安稳。
夜半时分,一阵细微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从门外传来,钻进了他的耳朵里。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叽里咕噜的,听不懂在说些什么。佐藤次郎被吵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他侧耳细听,那交谈声越来越清晰,似乎是从卧房的纸拉门外传来的。
他好奇地爬下床,赤着脚,轻手轻脚地走到纸拉门旁,透过门上的缝隙往外看。这一看,吓得他心头一紧。纸拉门上,映着两个巨大的黑影,轮廓模糊,却能清楚地看到,每个黑影的头顶都竖着两个尖尖的角,身形魁梧得像两座小山,正面对面站着,似乎在争论着什么。黑影的边缘有些模糊,像是被雾气笼罩着,随着他们的动作,影子在门上轻轻晃动,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佐藤次郎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他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纸拉门上,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那金块本是我藏在那片田里的宝藏,都埋了几百年了,如今被这凡人挖了出来,还做成了金佛,占为己有,实在可气!”一个粗哑的声音说道,语气里满是愤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哼,谁说不是呢!”另一个声音接口道,“可那金块已经铸成了佛身,沾了香火之气,我们是阴物,根本靠近不得,就算想抢回来,也无从下手啊。”
“靠近不得?”第一个声音冷笑一声,带着几分不屑,“他以为把金子做成佛,就能护住?我自有办法。今夜先探探虚实,明日便来取走属于我的东西!”
话音刚落,纸拉门上的两个黑影便渐渐变淡,最后消失不见了,那低沉的交谈声也随之远去。佐藤次郎愣在原地,心脏“砰砰”直跳,手心都冒出了冷汗。他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喝醉了产生的幻觉。可那黑影的轮廓,还有那两句模糊的对话,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宝藏?金佛?阴物?”他喃喃自语,心里有些发慌,却又觉得荒诞不经,“定是做了噩梦,哪来的什么黑影阴物。”
他摇了摇头,转身回到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直到天快亮时,才勉强眯了一会儿。
第二天一早,佐藤次郎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纸拉门旁查看。只见门内的地板上,赫然印着两个黑乎乎的脚印,大小是常人的两倍有余,脚尖朝前,鞋底的纹路都隐约可见,像是昨晚真的有人站在门外。更诡异的是,那脚印像是用某种黑色的黏液印上去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用手一擦,还会留下黑色的痕迹。
看着这两个黑脚印,佐藤次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的强迫症又犯了,这么干净的地板上,突然多了两个突兀的黑印,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他立刻叫来下人,指着黑脚印,劈头盖脸地骂道:“你们这群废物!昨晚是怎么守夜的?让什么脏东西闯到院子里来了!还在门上留下了脚印!我养你们有什么用?!”
下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脚印是怎么来的。昨晚守夜的家丁更是冤枉,他明明整夜都没合眼,手里的灯笼就没离过手,根本没看到什么人闯入院子,更没听到任何动静。可面对佐藤次郎的怒火,没人敢辩解,只能低着头,任由他责骂。
佐藤次郎骂了足足半个时辰,直到口干舌燥,才挥挥手让下人们退下,命他们立刻把黑脚印清理干净,连一点痕迹都不能留,还得用檀香熏遍整个院子,驱散那股腥臭味。下人们不敢怠慢,连忙拿来抹布和清洁剂,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擦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把脚印清理干净,又点燃檀香,整个院子都弥漫着浓郁的香味。
发泄完怒火,佐藤次郎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些。他洗漱完毕,换上一身华丽的和服,觉得在家待着烦闷,便打算出门去街上看看杂耍,散散心。
岩田道的街市很是热闹,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佐藤次郎背着双手,慢悠悠地逛着,时不时停下来,挑剔地打量着路边的摊位。看到卖布料的摊位,他会拿起布料摸一摸,然后撇撇嘴:“这布料的经纬线都不整齐,颜色也发暗,也好意思拿出来卖?”看到卖水果的摊位,他会捏一捏水果,皱着眉说:“这水果蔫巴巴的,水分都快没了,还卖这么贵,真是糊弄人。”
逛到街市中段时,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引起了他的注意。摊主是个中年男子,身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和服,身材高大,面容刚毅,只是眉宇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他的摊位上只摆着一件东西——一个巴掌大的玉质雕像。
那雕像通体呈暗绿色,质地温润,像是上好的和田玉,表面还带着一层淡淡的包浆,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可诡异的是,这雕像的模样既不是人,也不是常见的佛菩萨。它头顶竖着两个短短的角,角上刻着细密的纹路,面部轮廓模糊,却能看出青面獠牙的狰狞模样,眼睛是两个黑色的凹槽,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身上穿着奇特的铠甲,铠甲上刻着复杂的符文,手里还握着一把小小的狼牙棒,造型古怪,透着一股邪气。
佐藤次郎本是个挑剔的人,可不知为何,看到这雕像的第一眼,他就移不开目光了。那雕像像是有某种魔力,吸引着他,让他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他总觉得,这雕像和他的金佛放在一起,会是绝配,能让他的佛堂更显独特。
“这东西是什么?”佐藤次郎蹲下身,指着雕像问道,语气依旧带着几分居高临下。
中年男子抬起头,目光落在佐藤次郎身上,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回大人,这是鄙人的传家宝,具体是什么来历,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是祖上流传下来的。”他顿了顿,补充道,“在下勇健太,因家中突遭变故,急需用钱,才不得已将传家宝拿出来变卖。”
“传家宝?”佐藤次郎嗤笑一声,伸手拿起雕像,仔细摩挲着,指尖能感受到玉石的温润和铠甲纹路的凹凸感,“我看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玉疙瘩。你想卖多少钱?”
勇健太想了想,说道:“大人若是真心想要,便给五十两银子吧。这可是上好的玉料,又是祖传的,绝对值这个价。”
“五十两?”佐藤次郎眼睛一瞪,立刻把雕像扔回摊位上,“你简直是狮子大开口!这破东西,最多值五两银子!你要是肯卖,我就买下;不肯就算了,我还不稀罕。”
勇健太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似乎有些犹豫:“大人,这价格实在太低了,能不能再加点?这雕像可是能辟邪的,放在家里能保平安。”
“加?”佐藤次郎冷笑一声,站起身,身后的管家和家丁立刻上前一步,虎视眈眈地盯着勇健太,“我告诉你,五两银子已经是给你面子了!你要是再敢讨价还价,我就命人把你这摊子砸了,再告你诈骗!”
勇健太看着佐藤次郎身后凶神恶煞的家丁,又看了看佐藤次郎那副势在必得的嘴脸,终究是妥协了。他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罢了,大人既然喜欢,五两银子就五两银子吧。希望这雕像能给大人带来好运。”
佐藤次郎得意地笑了,让管家掏出五两银子递给勇健太,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拿起雕像,用随身带着的锦缎包裹好,揣进怀里,转身就走。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勇健太,见他正低头数着银子,嘴角还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可转念一想,不过是个穷酸的卖货郎,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便不再多想,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勇健太看着佐藤次郎远去的背影,嘴角的笑容渐渐变得诡异起来。他把银子揣进怀里,转身走进旁边的小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哨子,吹了一声,哨音尖锐,却又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消失在空气里。没过多久,两个黑影从巷口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正是昨晚出现在佐藤次郎卧房外的那两个恶鬼。
“大人,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勇健太对着两个黑影躬身行礼,语气恭敬。
青鬼点了点头,声音粗哑:“做得好。那凡人已经把雕像带回府了,今夜,我们便去取走属于我们的东西,再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贪婪的家伙。”
回到家后,佐藤次郎迫不及待地把雕像拿了出来,摆在佛堂的供桌上,放在金佛的旁边。他越看越顺眼,觉得这雕像虽然造型古怪,却和金佛莫名地相配,金佛的慈祥与雕像的威严相互映衬,更显得他的佛堂与众不同。他还特意调整了雕像的位置,确保它和金佛之间的距离刚好是三尺,不多一分,不少一毫,符合他对“完美”的要求。
“真是个好东西,物超所值!”佐藤次郎满意地笑了,对着金佛和雕像又磕了几个头,才转身离开了佛堂。他吩咐下人,以后打理佛堂时,也要格外小心这雕像,不能让它沾染上半点灰尘。
当天夜里,岩田道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声敲打着窗棂,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透着几分阴冷。佐藤次郎早早地就睡下了,他换上舒适的白色寝衣,躺在柔软的被褥里,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可刚睡了没多久,就被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呛醒了。
他皱了皱眉头,睁开眼睛,发现卧房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黑烟,那黑烟是从佛堂的方向飘过来的,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腥臭味,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檀香,两种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人作呕。他下意识地用衣袖捂住鼻子,想要起身,却发现浑身酸软,像是被抽走了力气。
“不好!”佐藤次郎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挣扎着爬下床,赤着脚就往佛堂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着下人的名字,“阿松!管家!快起来!着火了!”可喊了半天,府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回应,连平日里最警醒的家丁,也像是消失了一般。整个府邸安静得可怕,只有雨声和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
佐藤次郎心里越来越慌,他跌跌撞撞地冲进佛堂,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在了原地。
佛堂里的黑烟更浓了,几乎看不清东西,只能隐约看到金佛的轮廓。那座他视若珍宝的金佛,依旧立在供桌正中,可佛身的鎏金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了一般,变得黯淡无光,原本慈祥的面部表情,不知为何变得扭曲狰狞,双眼空洞,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像是在嘲笑他。佛座上的缠枝莲纹,也像是被墨汁染过一般,变成了黑色,散发着腥臭味。
而他白天买回来的那个玉雕像,已经不见了踪影,供桌上只留下一滩黑色的污渍,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和地板上那些黑脚印的气味一模一样。
“雕像呢?我的雕像呢?”佐藤次郎惊慌失措地喊道,伸手想要去触碰金佛,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了,手背上传来一阵灼烧般的疼痛。
就在这时,佛堂里的黑烟开始慢慢聚拢,旋转着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渐渐凝聚出一个实体——那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头顶竖着两个尖尖的角,角上还缠绕着黑色的雾气,身材魁梧,身着黑色铠甲,铠甲上的符文闪烁着诡异的红光,手里握着一把巨大的狼牙棒,正是白天那玉雕像的放大版。恶鬼的周身萦绕着浓浓的黑气,眼神凶狠,死死地盯着佐藤次郎,看得他浑身发颤,双腿发软。
“你……你是什么东西?”佐藤次郎吓得声音都变了调,转身想要逃跑,却发现双腿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青鬼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它身后,缓缓走出一个人,正是白天卖雕像给佐藤次郎的勇健太。
“是你?!”佐藤次郎又惊又怒,指着勇健太骂道,“你这个骗子!你卖给我的是什么鬼东西?我的金佛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快给我解释清楚!”
勇健太冷笑一声,眼神里满是嘲讽:“佐藤次郎,你别急着骂我。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谁?”
话音刚落,勇健太的身形开始发生变化。他的皮肤渐渐变成了暗红色,头顶也冒出两个尖尖的角,面部轮廓变得狰狞,眼睛里闪烁着嗜血的红光,手里凭空出现了一把狼牙棒,竟也变成了一个恶鬼——赤鬼!
佐藤次郎彻底蒙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嘴里喃喃道:“鬼……你们都是鬼……”
赤鬼一步步逼近佐藤次郎,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的怨气:“佐藤次郎,你可知罪?”
“我……我何罪之有?”佐藤次郎吓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何罪之有?”赤鬼冷笑一声,抬手一指金佛,“那金块,本是青鬼大人藏在田中吉田里的宝藏,你仗着权势,强取豪夺,占为己有,还铸成金佛,日夜供奉,真是可笑!你以为沾了香火,就能掩盖你的贪婪吗?”
“还有你平日里作恶多端,虐待下人,尖酸刻薄,坏事做尽!”青鬼也开口了,声音粗哑,带着刺骨的寒意,“你为了追求完美,对下人动辄打骂,克扣工钱;你为了霸占田产,威逼利诱,让多少人流离失所!你这般贪婪自私之人,也配供奉佛身?今日,我们便是来取走属于我们的东西,顺便,讨回你欠下的债!”
佐藤次郎这才明白,昨晚纸拉门外的黑影,正是眼前这两个恶鬼。他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两位鬼大人,我错了!我不该强抢金块,不该虐待下人!求你们饶了我吧!金佛我还给你们,我把所有的钱财都给你们,求你们放过我!”
“现在才知道求饶,晚了!”赤鬼眼神一厉,举起狼牙棒,就要朝着佐藤次郎砸下去。
佐藤次郎吓得闭上了眼睛,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他只觉得一股阴冷的气息钻进了自己的脑海,紧接着,无数混乱的画面和声音涌入,像是有什么东西,强行占据了他的意识。
他看到了田中吉哭泣的脸,看到了被他打骂过的下人们怨恨的眼神,看到了自己强抢金块时的嚣张嘴脸,还看到了两个恶鬼狰狞的笑容。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再受自己控制,意识像是被囚禁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挣扎,却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股阴冷的气息在自己的脑海里肆虐。
佛堂外,雨还在下着。佐藤次郎的惨叫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凄厉而绝望,在雨幕中回荡,听得人毛骨悚然。可府里的下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睡梦中,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岩田道上,驱散了些许阴冷。佐藤府的下人们,终于从睡梦中醒来。他们打着哈欠,走出房门,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却意外地发现,佐藤次郎正站在府门门口。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寝衣,头发凌乱,赤着脚,脚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双眼布满血丝,眼圈发黑,脸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般,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神采。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僵硬的笑容,看起来诡异至极。
“家主?”一个下人试探着喊道,心里充满了疑惑。
佐藤次郎缓缓转过头,看了看说话的下人,又看了看围过来的其他人,嘴角的笑容扯得更大了些,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各位,我……我要去云游四海了。”
下人们面面相觑,都觉得不可思议。家主平日里最是看重家产和权势,怎么会突然想要云游四海?而且还穿着寝衣,赤着脚,这实在太反常了。
“家主,您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说什么胡话呢?”另一个下人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触怒了他。
“我没有说胡话。”佐藤次郎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府里的一切,田地、店铺、钱财,都分给你们吧。你们各自拿好自己应得的,然后就离开这里,各自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说完,他不再理会满脸惊愕的下人们,转身迈开脚步,朝着城外的方向走去。他走得很慢,步伐蹒跚,赤着的脚踩在粗糙的石板路上,留下一个个浅浅的脚印,石板上的碎石子划破了他的脚底,渗出鲜红的血珠,他却像是毫无察觉,依旧一步步往前走。
“家主!您等等!”下人们连忙追上去,想要拉住他,却被他轻轻推开了。
“不用管我,我意已决。”佐藤次郎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下人们站在原地,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面面相觑。他们实在想不明白,家主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有人觉得是家主疯了,也有人觉得是昨晚发生了什么怪事,可无论如何,佐藤次郎已经走了,府里的一切,真的归他们了。
起初,下人们还以为佐藤次郎只是一时冲动,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可他们等了三天,佐藤次郎依旧没有踪影,派人去城外寻找,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官府接到报案后,派人四处搜查,却始终杳无音信,仿佛佐藤次郎凭空消失了一般。
既然找不到佐藤次郎,下人们便不再等了。他们按照佐藤次郎的吩咐,瓜分了府里的家产,田地、店铺、钱财,各自分了一份,然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陆续离开了佐藤府。阿松拿着分到的银子,离开了岩田道,据说去了京城谋生,再也没有回来。
没了人气的佐藤府,渐渐变得破败起来。院墙倒塌,杂草丛生,佛堂里的金佛依旧立在那里,只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面部的扭曲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狰狞。曾经辉煌一时的宅邸,如今成了荒无人烟的破屋,只有风吹过窗棂的呜咽声,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我是藤原兼房,四十三岁的宫廷稗官。那日奉命前往岩田道采买上好的松烟墨,路过一家茶屋时,恰逢天降大雨,便进去避雨。茶屋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给周围的人讲着佐藤次郎的故事。老者是岩田道的老住户,亲眼见证了佐藤府的兴衰,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连佐藤次郎的神态和语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听得津津有味,待老者讲完,便端着茶杯走了过去,笑着问道:“老人家,您说那佐藤次郎,最后真的云游四海去了?还是说,他遭遇了什么不测?”
老者喝了一口茶,摇了摇头,说道:“谁也不知道啊。我也是听岩田道的亲戚说的,佐藤次郎自从那天离开家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有人说,他是被恶鬼拖到地狱里去了,毕竟他做了那么多坏事,这是报应;也有人说,他是真的疯了,变成了流浪汉,在外面四处漂泊,靠着乞讨为生。”
“那座金佛呢?”我好奇地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金佛还在佛堂里呢。”老者叹了口气,“前几日我路过佐藤府,看到佛堂的门开着,就进去看了一眼。那金佛还是老样子,只是更脏了,面部的表情看着更吓人了。有人想把金佛偷走,可一靠近就觉得浑身发冷,还会做噩梦,后来就没人敢打金佛的主意了。”
我点了点头,心里若有所思。这岩田道的怪事,倒是和平安京的那些神鬼怪谈如出一辙,都是人心作祟,最终自食恶果。
谢过老者,又等雨停了,我买好松烟墨,便踏上了返程的路。松烟墨的质地细腻,色泽乌黑,是上好的佳品,我想着回去后,一定要把这段故事好好记录下来。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远远地,我看到几个孩童,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嘻嘻哈哈地取笑。那老头蓬头垢面,头发和胡须纠结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白色寝衣,正是佐藤次郎离开家时穿的那件。他赤着脚,脚上沾满了泥土和伤口,伤口已经结痂,又被新的伤口覆盖,眼神空洞,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疯子!疯子!”孩童们一边喊着,一边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朝着老头扔去。小石子砸在老头身上,他却像是毫无察觉,依旧低着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我见状,连忙走上前,呵斥道:“你们这群孩子,怎么能欺负老人家!快住手!”
孩童们见我神色严肃,吓得连忙停下了手,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走了。
我走到老头面前,仔细打量着他。他的脸上满是污垢,看不清容貌,可那双眼睛,空洞无神,眼圈发黑,和老者描述的佐藤次郎一模一样。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垢,可指尖的形状,却和我印象中佐藤次郎摩挲玉带时的模样有些相似。
“老人家,您还好吗?”我轻声问道,递给他一块随身携带的糕点。
老头没有看我,依旧低着头,嘴里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却能清晰地听到几个字:“金佛……我的金佛……完美……要完美……”
听到“金佛”和“完美”两个字,我心中一动,一个念头瞬间涌上心头:莫非,眼前这个疯癫的老头,真的是佐藤次郎?
我还想再问些什么,可老头却突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空洞,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看别的东西。然后他转身,朝着远处的山林走去,嘴里依旧念叨着“金佛”和“完美”,一步步消失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他的背影孤单而凄凉,在夕阳的余晖下,拉得很长很长。
我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没人知道,那天晚上,佐藤次郎在佛堂里到底经历了什么。是真的被恶鬼夺取了神智,还是在极度的恐惧中疯掉了?没人知道,那座染了贪婪与欲望的金佛,最后到底会有怎样的结局。也没人知道,佐藤次郎是死是活,他的余生,是否都会在寻找金佛和追求“完美”的疯癫中度过。
或许,这就是贪婪的下场。佐藤次郎为了一块金块,强取豪夺,作恶多端,最终却落得这般下场,实在可悲可叹。他一生追求完美,却最终被自己的完美主义和贪婪所吞噬,变成了一个不人不鬼的疯子。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乡间的小路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我握紧了手中的墨块,转身朝着平安京的方向走去。这岩田道的怪谈,又将是我卷轴上的一笔。而平安京的故事,还在继续,那些藏在人心深处的贪婪与欲望,终究会化作一个个诡异的传说,在岁月的长河中,静静流淌,警示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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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