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的桂香裹着凉雨渗进西园的窗棂时,徐枝正蹲在廊下给薛清欢补那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去年她替他缝的书套——那时他说"破书套也能看",她偏要拆了自己的旧裙料,熬了三夜绣成。
"枝枝。"薛清欢端着药碗从堂屋里出来,青瓷碗沿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尾的泪痣,"大夫说你这咳嗽不能再拖,喝了这剂枇杷膏......"
"苦。"徐枝皱着鼻子把帕子往怀里一藏,"我不喝。"
薛清欢在她身边坐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发顶的茉莉:"你昨日咳得整宿没睡,阿娘都听见了。"
徐枝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帕子从指缝里滑出来,露出底下歪歪扭扭的"清欢"二字:"清欢哥哥,我阿娘今日让人去查你了。"
薛清欢的手顿在半空。他早料到会有这一日——两年前被徐老爷救回时,他袖中藏着半块虎符,那是当年灭门惨案里,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徐老爷说"虎符在我这儿,你便安全",可如今看来,这东西反而成了引火烧身的引子。
"查到了什么?"他声音发哑。
徐枝的指尖微微发抖。她想起今早阿娘房里的对话:"那薛清欢的虎符,分明是当年害死镇北王的凶器......当年王家家眷全被屠尽,只剩个襁褓里的婴孩下落不明......"
"阿娘说...说你是好人。"徐枝吸了吸鼻子,"她说当年你父亲是镇北军的暗卫,为护镇北王遗孤才被奸人所害......"
薛清欢的瞳孔骤缩。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过虎符的来历,徐老爷只说"这东西我替你收着",却不想早被有心人翻了出来。
"枝枝。"他握住她的手,"你阿娘说,让我离开徐府。"
徐枝猛地抬头,眼眶瞬间红了:"为什么?就因为一块破虎符?清欢哥哥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是......"薛清欢喉结动了动,"我是镇北王遗孤,当年灭门夜,我被奶娘塞进瓦罐,躲在乱葬岗三天三夜......后来被你阿爹救起,他说'这孩子命硬,留在府里做个面首,也算有个活路'。"
徐枝的手剧烈发抖。她想起初见时他腕间的朱砂痣——那是被狼狗撕咬留下的伤痕,那时他缩在城隍庙的供桌下,浑身是血,却还护着怀里的破布包。
后来才知道,那是半块虎符。
"所以阿娘要赶你走?"她咬着嘴唇,"因为她怕当年的血案连累徐府?"
薛清欢摇头:"她怕的是,有人利用我,再掀起一场风波。"他摸出怀里的虎符,塞进她掌心,"枝枝,这是我父亲用命护下的东西,本就该物归原主。你把它交给镇北王府的后人,我......"
"不!"徐枝把虎符狠狠摔在地上,"我不要你走!你是我的清欢哥哥,是给我送糖画、替我暖手的人,不是什么遗孤!"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廊下的石凳。薛清欢望着她发间被雨打蔫的茉莉,喉间发紧:"枝枝,你阿娘说得对,我们身份悬殊......"
"身份悬殊?"徐枝突然笑了,眼泪却砸在青石板上,"那年初遇时,你蹲在城隍庙吃供品,我蹲在你旁边分桂花糕,你可曾说过身份悬殊?你替我擦泥时,我替你系丝绦时,你可曾觉得身份悬殊?"
她拽着他冲进雨里,石榴红的裙角沾了满地泥点:"清欢哥哥,我阿爹说过,西园的荷花池底下埋着我们徐家的秘密——当年镇北王救过我阿爹的命,所以阿爹才说'这孩子命硬,留在府里'。你和我阿爹是过命的交情,凭什么要赶你走?"
薛清欢被她拽得踉跄,却还是反手握住她的手腕。雨幕里,他看见徐夫人撑着油纸伞站在月洞门后,鬓边的珍珠簪子在雨里泛着冷光。
"枝枝!"徐夫人的声音像浸了冰碴,"跟我回家!"
徐枝猛地甩开薛清欢的手,朝徐夫人跑去。她跑到伞下时,回头看了薛清欢一眼——他站在雨里,月白直裰全湿了,贴在身上像片被揉皱的云。
"阿娘!"她扑进徐夫人怀里,"清欢哥哥不是坏人,他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
徐夫人摸了摸她发间的茉莉,叹了口气:"枝枝,你可知当年镇北王灭门案,牵连了多少人?你阿爹当年能护他一时,护不了一世。"她转头看向薛清欢,"薛公子,你走吧。明日我让人备三百两银子,你拿着去江南,找个地方隐姓埋名。"
"阿娘!"徐枝拽着徐夫人的袖子,"我不让你赶他走!"
"由不得你。"徐夫人掰开她的手,"明日卯时,我让婆子守在园门口,不许他再踏进徐府半步。"
雨越下越急。薛清欢站在原地,望着徐枝被推进门的背影,听着她哭喊着"清欢哥哥",心尖像被刀割了一般。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虎符,指腹擦过上面的血锈——那是父亲用命换来的东西,如今却成了他被驱逐的理由。
是夜,西园的梧桐叶被打落了一地。薛清欢坐在空荡荡的正厅里,望着案头徐枝送的翡翠屏风,想起她今日说"我阿娘说你是好人"时的眼神,像团被雨浇灭的火。
"清欢哥哥。"徐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裹着薛清欢的月白直裰,发梢还滴着水,"我偷了阿娘的钥匙,把虎符藏起来了。"
薛清欢转身,看见她怀里抱着个锦盒,正是今日被徐夫人摔在地上的虎符。
"我问过阿爹了。"她扑进他怀里,"当年镇北王根本没死,他去了漠北,说要找当年参与血案的真凶。阿爹说,虎符是信物,等你见到镇北王,就能知道真相。"
薛清欢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背:"枝枝,你可知这样有多危险?若被徐夫人发现......"
"我不怕。"徐枝仰起脸,眼泪沾湿了他的衣襟,"清欢哥哥,我阿娘说,你若走了,我就绝食。你若敢死,我就跟着你一起死。"
窗外的雨突然停了。月光透过云隙洒下来,照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薛清欢望着她泛红的眼尾,喉间发紧:"傻姑娘,我怎舍得让你绝食?"
"那你答应我。"徐枝抽噎着,"等见到镇北王,你就带我一起去漠北。我要看看,我阿爹的过命兄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薛清欢笑了,替她擦掉眼泪:"好。等你及笄那天,我们就出发。"
徐枝破涕为笑,在他怀里蹭了蹭:"那...那今日的枇杷膏,我喝了。"
"苦。"薛清欢故意皱眉。
"不苦。"徐枝捧住他的脸,吻了吻他的唇角,"因为是清欢哥哥喂的。"
夜更深了。西园的晚香玉在风里摇晃,像撒了把碎星星。梧桐木书案上,《诗经》被风翻到"生死契阔,与子成说"那页,字迹清润,似有墨香混着桂香,漫进月光里。
然而,他们都未察觉,廊下的阴影里,春桃正攥着个锦盒,盒里是半块染血的虎符——与薛清欢今日摔碎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是夜,徐夫人的院子里,春桃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夫人,奴婢在薛公子的书案下找到的......"
徐夫人捏着虎符的手青筋暴起。她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二十年前,镇北王曾握着她的手说:"若有一日,我儿归来,你便将这虎符交予他。"
原来,当年的遗孤,竟是薛清欢。
而她的枝枝,早已把这个秘密,藏进了心里。
次日卯时,徐府的门房正要关大门,却见薛清欢站在门外,月白直裰洗得发白,腕间的南红玛瑙闪着暖光。他怀里抱着个锦盒,正是徐枝昨夜塞给他的。
"薛公子?"门房愣了愣,"夫人说......"
"我走了。"薛清欢笑了笑,"替我谢谢大小姐的枇杷膏。"
他刚要转身,却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徐枝穿着昨日的红裙,发间珍珠步摇晃得人眼花,手里举着个油纸包:"清欢哥哥!我取了阿娘的桂花糕,你路上吃!"
徐夫人站在廊下,望着女儿跑向薛清欢的背影,长叹一声。她摸了摸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徐老爷当年送她的定情物,内侧刻着"生死与共"四个字。
原来,有些缘分,是连命运都拆不断的。
是夜,漠北的月亮格外明亮。薛清欢坐在马车上,望着怀里的徐枝——她靠在他肩头睡着了,嘴角还沾着桂花糕的糖渍。
"清欢哥哥。"她迷迷糊糊地嘟囔,"到了漠北,要带我去看胡杨林。"
"好。"薛清欢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等见了镇北王,我们就去看胡杨林。"
马车外,风卷着沙粒掠过。徐枝突然惊醒,抓住他的手腕:"清欢哥哥,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薛清欢吻了吻她的额头,"这是真的。"
马夫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腕上,南红玛瑙与翡翠镯子交相辉映,像两簇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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