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的后山,静得连露珠从竹叶上滚落的声音都听得见。
蓝忘机结束一夜的巡山,踏着将散未散的晨雾往回走。他步子稳,踩在青石阶上,几乎没什么声响。姑苏蓝氏的人好像都这样,雅正,规矩,跟这云深不知处的山水一样,几十年如一日,清冷得有点不近人情。
就在他快要看到山门那棵老柏树的轮廓时,一阵极轻、极飘忽的笛音,顺着微凉的晨风,钻进了他的耳朵。
那调子……很怪。不成曲调,甚至有点磕巴,断断续续的,像是一个刚学会吹笛的小孩在瞎捣蛋。可就是这么不成样子的几声,让蓝忘机瞬间定在了原地,仿佛被一道无声的雷给劈中了。
他太熟悉这吹笛人的习惯了。就算隔了十六年,那种漫不经心里透出的独特气韵,普天之下,找不出第二个。
是魏无羡。
蓝忘机的心口像是被人猝不及防地擂了一拳,闷闷地疼了一下,紧接着,一股滚烫的东西猛地窜了上来,烧得他指尖都有些发麻。他几乎是本能地就朝着笛音传来的方向掠去,速度快得带起了袍角,差点违背了“不可急行”的家规。
山门外,薄雾像一层纱。一个黑衣身影背对着他,懒洋洋地靠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手里摆弄着一只新削的竹笛。不是魏无羡还能是谁?
他好像瘦了些,头发随意用根红绳扎着,那根鲜艳的红绳在一片素净的山水里,扎眼得厉害。他正对着初升的太阳,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那不成调的曲子,脚边还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看着风尘仆仆。
蓝忘机停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呼吸都放轻了。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他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或许是在某个熙攘的市集,或许是在除魔卫道的险地,却从没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清晨,在他云深不知处的家门口,这人就这么突兀地、又好像理所当然地出现了。
像是……只是出门游玩了一圈,终于记得回家了。
魏无羡好像察觉到身后有人,笛音戛然而止。他慢悠悠地转过身,脸上挂起那副蓝忘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带着点狡黠和漫不经心的笑容。
“哟,含光君。”他开口,声音里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还是那么吊儿郎当,“起这么早巡山啊?你们蓝家这规矩,也忒辛苦了点。”
蓝忘机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目光像是粘在了他脸上,一寸一寸地挪,生怕眼前这只是个幻影,一碰就碎。他想问,你这十六年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为何音讯全无?为何……直到今日才回来?
可这些话在他喉咙里滚了又滚,最后出口的,却只是一句干巴巴的:“你回来了。”
三个字,平静无波,好像魏无羡只是昨天刚下山买了壶酒似的。
魏无羡嘿嘿一笑,拍了拍身边的包袱:“是啊,回来了。外面逛了一圈,发现还是你们云深不知处清净,连空气都带着股檀香味儿,闻着安心。”他凑近一点,眨眨眼,“怎么,不欢迎啊?含光君如今可是仙督了,门槛高了,不让我这号人进了?”
他还是老样子,喜欢用插科打诨来掩饰真心,或者,纯粹就是嘴欠。
蓝忘机垂下眼帘,避开他那过于明亮的视线,侧了侧身,让出通往山门的路径。意思很明显:进来。
魏无羡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加灿烂,拎起包袱,大摇大摆地就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念叨:“还是含光君够意思!我这一路可累坏了,就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静室……还给我留着吧?”
他这话问得随意,脚步却没停,好像笃定了答案。
蓝忘机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他那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背影,听着他絮絮叨叨说着路上的见闻,什么哪家的酒不好喝,哪里的精怪特别蠢……十六年的光阴,仿佛在这一刻被轻易地抹去了。
他们之间,好像什么都没变。
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至少,蓝忘机知道,自己那颗沉寂了十六年的心,在看到魏无羡背影的那一刻,又重新剧烈地、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山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将那缕笛音和初升的朝阳,都关在了里面。新的故事,似乎就要从这个平常的清晨,正式开始。
而此刻,云深不知处的大部分弟子还未起身,只有几个负责洒扫的弟子,远远看到含光君领着一个黑衣男子走进来,那男子言笑晏晏,含光君虽依旧面无表情,步伐却似乎比平日缓了许多。
弟子们面面相觑,心里都冒出一个疑问:那个能让含光君亲自引入山门的人,是谁?
魏无羡可不管别人怎么想,他熟门熟路地往静室的方向走,嘴上也没闲着:“蓝湛,我跟你说,我这次在外面,可听到不少关于你这位仙督的‘英雄事迹’啊。说你铁面无私,说你修为深不可测,啧啧,听得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蓝忘机依旧沉默,只是听着。
“不过嘛,”魏无羡话锋一转,回头冲他挤挤眼,“我看你还是老样子,闷葫芦一个。怎么样,当仙督是不是特别没劲?整天跟那些老头子打交道,烦都烦死了吧?”
“职责所在。”蓝忘机终于回了四个字。
“得,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魏无羡一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随即又叹了口气,“说真的,蓝湛,这位置不好坐。我这一路走来,听到的可不全是好话。有些人啊,表面恭维,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编排你呢。”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难得带上了几分正经和……不易察觉的关切。
蓝忘机脚步微顿,看了他一眼。魏无羡立刻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当然啦,有我在,谁敢给你添堵,我第一个不答应!”
说着话,静室已经到了。熟悉的院落,熟悉的翠竹,连门槛的高度都分毫未变。
魏无羡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慢慢敛去,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近乡情怯,又像是如释重负。他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室内陈设依旧,整洁得一丝不苟,书案、琴台、屏风……甚至连他当年睡过的那张榻的位置都没变。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书案上堆着不少卷宗,显示着此间主人如今身份的不同。
最让他心头一跳的是,那张他曾经睡过的榻上,铺盖整齐,仿佛一直有人打理,随时等待着有人躺上去。
魏无羡站在原地,没立刻进去,只是喃喃道:“……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蓝忘机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安静的光柱,尘埃在光里缓缓浮动。
这一刻的沉默,比之前所有的对话都来得沉重,也来得……安心。
魏无羡忽然转过身,脸上又挂起了那种大大咧咧的笑容,好像刚才那一瞬间的失神从未发生过:“行了,到了!这一路可累死我了,蓝湛,我先补个觉,天塌下来也别叫我啊!”
他说着,就毫不客气地踢掉鞋子,扑到了那张熟悉的榻上,舒服地叹了口气。
蓝忘机站在门口,看着那个毫无形象瘫在自己榻上的人,十六年来空了一块的心,好像突然就被填满了。他轻轻“嗯”了一声,转身,替他掩上了房门。
门外,晨光正好。门内,魏无羡听着那轻不可闻的关门声,把脸埋进带着阳光和檀香味道的被子里,嘴角慢慢弯起了一个真实的、安心的弧度。
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而蓝忘机并未走远,他只是站在静室外的回廊下,负手而立,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仙督的公务,三千条家规,此刻好像都被他暂时抛在了脑后。
他只知道,那个人回来了。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他离开。
山风拂过,带来竹叶的沙沙声,也带来了新的、未知的风雨气息。但此刻,蓝忘机的心中,只有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