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沉重的木门在我身后无声地合拢，仿佛切断了与外间那个冰冷奢华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又像是将我彻底关进了这个由绝对权威掌控的领域。空气中弥漫着旧书、高级雪茄和某种冷冽木质香氛混合的味道，但并不让人感到舒适，反而更像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肩头。

顾宸，顾氏集团的掌舵人，就坐在那张庞大得近乎夸张的黑檀木书桌之后。他并没有立刻抬头，目光仍停留在手中一份摊开的文件上，指尖夹着一支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钢笔，无意识地在页边轻轻点着。

这短暂的沉默像是一种刻意的施压。我站在房间中央，地毯厚实柔软，吞没了所有脚步声，也让这片空间显得愈发寂静，静得能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些过速的心跳。我迅速调整呼吸，将脊背挺得更直些，目光谨慎地快速扫过整个房间。

顶天立地的书架占据整面墙，书籍排列得一丝不苟，大多是精装的经济、历史类典籍，崭新得像是从未被真正翻阅，更像是一种身份和品味的象征。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修剪的庭院景观，视野开阔，却像一幅被框住的画，缺乏生机。一切都透着一种极度克制、计算精准的秩序感，没有一丝多余的杂物，没有一件私人的、带有温度的物品。

这里不像一个家的一部分，更像一个战略指挥中心，冰冷，高效，不容置疑。

“坐。”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仿佛我的到来只是他日程表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我依言在他书桌对面的高背扶手椅上坐下。椅子很舒服，但此刻坐起来却如坐针毡。我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微微收紧，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

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文件，抬起眼。那双眼睛锐利得像经过淬炼的鹰隼，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只有冷静到极致的审视。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从我的发型、西装，到我的表情，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的成色和价值。这种目光让我感到些许不适，但我没有移开视线，只是坦然迎接着，尽力表现出一个专业人士应有的沉稳。

“晏清。”他开口，叫我的名字，语调平直，没有任何疑问的色彩，仿佛早已将我的背景调查得一清二楚，“你的资料，陈顾问已经给我看过了。”

“是的，顾先生。”我微微颔首。

“经验还算丰富，背景也干净。”他下了结论，语气没有任何褒贬，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干净”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压力，让我想起昨天电话里那份被窥探的隐私。他显然知道我的软肋在哪里。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叠，形成一种更具压迫感的姿态。“我找的是能解决问题的人，不是来添麻烦的。我儿子明风的情况，陈顾问应该跟你提过。”

“是的，顾先生。陈顾问简要介绍过。”我谨慎地选择用词，避免任何可能带有主观判断的词汇。

“他身体不好，脾气更不好。”顾宸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描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出了故障的机器部件，“之前请过几个营养师、护理师，不是被他气走，就是自已受不了离开，要么就是达不到我的要求。”他顿了顿，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加重了语气，“我需要一个人，有足够的专业能力调理好他的身体，更要有足够的耐心和…韧性，待得住。明白吗？”

“身体不好，脾气更不好”。如此轻描淡写的概括，却将所有的责任和问题都归咎于那个我尚未见面的少年身上。我几乎能想象到，在这样一位强势、冷漠、只看重结果和“要求”的父亲高压下，那个叫顾眀风的年轻人，内心积压着怎样的愤怒和绝望。他的“难搞”，或许正是他唯一能发出的、反抗这种窒息控制的声音。

“我理解您的需求。”我压下心头的翻涌，声音保持平稳，“作为一名营养师，我的职责是基于科学和专业，为服务对象提供最合适的健康支持。耐心和沟通，本身就是专业素养的一部分。”我没有直接承诺“待得住”，而是将重点拉回到我的专业领域，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微弱的坚持。

顾宸盯着我，似乎在我脸上寻找任何一丝犹豫、谄媚或者不安。几秒后，他再次开口，语气比之前更加冷硬，像在敲打一块顽铁：“在我这里，规矩很重要。你的工作范围仅限于明风的饮食健康，不需要你做多余的事情，也不需要你向任何人提供工作范围以外的…建议或同情。”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刀片，精准而残酷地划出了界限。我只是一个被雇佣来的工具，一个用来调理他儿子身体的、功能性的零件。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不需要有多余的情感，更不允许越界去触碰这个家庭内部任何扭曲的根系，尤其是他作为绝对掌控者的权威。

这一刻，我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个华丽牢笼的本质。也终于明白，那位素未谋面的顾少爷，他那所谓的“顽劣”，其痛苦的根源究竟来自何处。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我心底蔓延开来，夹杂着对那份高薪的现实需求、对未知工作的忧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对那个年轻人的同情。

“我明白，顾先生。我会专注于我的专业职责。”我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诸多情绪，选择了一个最安全、最符合他期望的回答。生存是第一位的，现在的我，没有资格去同情别人，更没有能力去挑战什么。

顾宸似乎对我的识趣和“专业”态度还算满意，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皮质座椅里，那股迫人的压力稍稍减退了几分。

“很好。薪资待遇就按陈顾问跟你谈的。试用期一个月。”他挥了挥手，动作简洁利落，像是在结束一场无关紧要的交易谈判，“李管家会带你熟悉环境和明风的作息。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会面结束了。干脆，利落，冰冷得像一场外科手术，精准地切除掉所有不必要的交流和情感。

“我会尽力。”我站起身，再次微微躬身，然后转身，跟着不知何时又悄然出现在门口的李管家，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房。

走在冰冷空旷的走廊里，我后背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那道锐利审视的目光，冰冷而沉重。

冰山之父。我脑海中浮现出这个词。

那座冰山下被压抑和冻结的，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而我这个意外闯入者，又该如何在那片冰封的海域里，艰难地行使我那微不足道的“专业职责”？

我的心，不由得为那个尚未见面的少年，也为自己，沉了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