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黑暗如同实质，包裹着他每一寸感知。陆辰晞感觉自己在下沉，不断下沉，耳边似乎还残留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嘶鸣，以及自己身体撞击硬物时那声沉闷又恐怖的巨响。

为了赶在柳潇潇生日宴会结束前，送上她随口一提想要的那款限量版香水，他骑机车闯了红灯。

真可笑。他生命的最后瞬间，想的竟然不是父母，不是自己短暂又荒唐的十八年，而是担心香水盒子有没有摔坏，担心柳潇潇会不会因此不高兴。

意识像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忽然，一阵压抑的、破碎的哭泣声强行钻入他模糊的感知。那哭声那么绝望，那么熟悉，却又陌生得让他想不起属于谁。

他努力“看”去。

一片惨白的灯光下，他看到了蒙着白布的、属于他自己的轮廓。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瘦削单薄的女孩，正死死抓着一角担架床，对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不断鞠躬哀求。

“……求求您……让我带他走……我会安葬好他……求求您……”

女孩的声音哽咽得几乎破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执拗。

是苏隐星？他的同桌？那个永远低着头，沉默得像一抹影子的女孩？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还为了他的尸体如此卑微地乞求？

医生似乎最终被说动，无奈地挥了挥手。

场景切换。

阴沉的天幕下，细雨如丝。荒凉的海岸边，一座新堆起的小小土包前，苏隐星静静地站着，脸上已没有泪水，只剩一片死寂的空茫。

她轻轻放下怀里那束小小的、不知从哪里采来的野花，对着土包低声说了句什么。

然后，陆辰晞“看”到，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无比决绝地走向翻涌着灰色浪涛的大海，没有一丝犹豫。

“不——！！！”

陆辰晞的灵魂发出无声的嘶吼，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瘦弱的身影被冰冷的海水彻底吞没。

为什么？！

——

“呼——！”

陆辰晞猛地从课桌上弹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太阳穴突突地疼，耳边不再是海潮声，而是嘈杂的课间喧闹——女孩的笑声，男孩的打闹声，桌椅挪动的刺耳声响。

刺眼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晃得他眼前发花。

他下意识抬手挡眼，却发现手臂沉重又陌生。

等等……

课桌？阳光？活着的触感？

他猛地放下手，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

熟悉的教室，墙壁上贴着半褪色的励志标语，黑板一角写着今天的课表和值日生名字。几个男生正围在一起兴奋地讨论最新款的篮球鞋，前排的女生凑在一起分享零食和偶像海报。

这是……高二的教室？

他不是死了吗？死在了去给柳潇潇送礼物的路上，死得像个笑话。然后……然后苏隐星……

“晞哥，做噩梦了？瞧你这一头汗！”一个粗犷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熟悉的调侃。

陆辰晞僵硬地转头，看到一张胖乎乎的圆脸，寸头，小眼睛里满是关切。

赵磊！他最好的铁哥们，后来因为他一味舔柳潇潇、荒废学业而多次劝诫，两人渐渐疏远。在他死前，他们已经快半年没好好说过话了。

“我……”陆辰晞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声音沙哑，“现在是什么时候？”

“啥时候？下午第二节课刚下课啊，你睡迷糊了？”赵磊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欸，跟你说，刚听说咱班要来个转校生，好像是从下面县里考上来的……”

转校生？

县里？

陆辰晞的心脏猛地一缩，一个几乎被他遗忘的名字浮上心头。

就在这时，上课预备铃尖锐地响起。

班主任李老师拿着一叠材料快步走进教室，嘈杂的教室迅速安静下来。

“都回座位坐好，安静！”李老师敲了敲讲台，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门口，“进来吧。”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到教室门口。

一个女孩低着头，抱着一个看起来旧但很干净的书包，慢吞吞地走了进来。她身上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宽大校服，洗得有些发白，裤脚短了一小截，露出纤细的脚踝。头发有些枯黄，简单地用一根最普通的黑色皮筋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几乎遮住了小半张脸。

她整个人透着一股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拘谨和灰扑扑的气息。

“同学们，介绍一下，这是新转到我们班的同学，苏隐星。”李老师的语气比平时温和不少，“苏同学以后就是我们班的一份子了，大家要互相帮助。苏隐星，你就先坐……”

李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寻找空位。

陆辰晞的呼吸几乎停止。

就是今天！就是这一刻！

前世，苏隐星就是在这个时候转来，被老师安排在了他旁边的空位。而当时的他在干嘛？他正忙着给隔了两排的柳潇潇发短信，商量晚上去哪玩，对这位新同桌只是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嫌她土气、碍事，甚至因为她不小心碰到他的书而恶声恶气。

“老师！”

陆辰晞猛地举起手，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突兀。

全班的目光，包括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女孩，都下意识地朝他看来。

李老师也愣了一下：“陆辰晞，你有什么事？”

陆辰晞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指向自己旁边的空位，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老师，这儿有空位，让新同学坐这儿吧，我……我正好有些问题想请教。”

教室里瞬间响起一阵压抑的窃窃私语。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陆辰晞。

谁不知道陆辰晞是班里最讨厌学习的混世魔王？头发染得五颜六色，耳朵上打着耳钉，校服永远不好好穿，整天不是睡觉就是逃课去网吧打游戏或者围着校花柳潇潇转。

他居然说要“请教问题”？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柳潇潇也回过头，漂亮的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丝不解和被打扰的不悦。

李老师显然也很意外，但看到陆辰晞难得主动要求学习，又看看那确实空着的座位，便点了点头：“也好。苏隐星同学，你就坐陆辰晞旁边吧。陆辰晞，你要多向新同学学习，知道吗？”

苏隐星低着头，快步走到空位坐下，自始至终没有看旁边的人一眼，只是将书包小心翼翼塞进桌肚，身体绷得紧紧的，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一股极淡的、带着点阳光味道的皂角清香飘入陆辰晞的鼻腔。

和他记忆中太平间里那绝望的哭泣，以及海边决绝的背影，形成了无比残酷又令人心碎的对比。

课开始了，老师讲的是什么，陆辰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的余光始终落在身旁的女孩身上。

她坐得笔直，听得极其认真，笔记做得飞快，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件宽大的校服领口有些磨损，后颈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脆弱得让人心惊。

前世的他，到底有多瞎，多混蛋，才会对这样一个人视而不见，甚至恶语相向？

才会忽略掉她深藏的目光，直到死后才知道，原来曾有人那样深刻地、绝望地爱着他这个一无是处的烂人。

就在他心潮澎湃，思绪万千之际，他忽然注意到，旁边女孩的背微微弯了下去，按在笔记本上的指尖也在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

她的呼吸似乎变得有些急促，额头抵在桌沿，脸色苍白得吓人。

低血糖！

陆辰晞猛地想起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就是今天，就是这个时候！她刚转学过来，可能没吃午饭，或者长期营养不良，在下午这节课发作了低血糖！

前世他完全没注意，是老师发现后叫人送她去了医务室。

这一次……

陆辰晞的心一下子揪紧。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进裤兜，慌乱地摸索。

指尖触碰到几颗水果硬糖。

是昨天赵磊塞给他，他嫌幼稚随手扔进兜里的。

他猛地将糖全部掏出来，手指因为紧张和激动有些发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女孩紧绷的手臂。

苏隐星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一颤，苍白着脸抬起头，警惕又茫然地看向他。

陆辰晞屏住呼吸，将掌心那几颗包装鲜艳的水果糖轻轻推到她摊开的笔记本旁边，用气声，尽可能柔和地说：

“同学，看你好像不舒服……吃点糖，会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