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多，星光商场的火势终于完全扑灭。

陆炎和队友们卸下水带时，手指已经有点发僵——高强度的救援加上后续的清理，整整三个小时，消防服里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贴在皮肤上发紧。

老周递给他一瓶冰水，他拧开盖子灌了一大口，冰水顺着喉咙滑下去，才稍微压下喉咙里的灼痛感。

“刚才法医中心的人走了？”陆炎擦了擦嘴角的水渍，看向警戒线那边——沈寒舟坐的那辆白色警车已经不在了，只剩下几个民警在收拾警戒带，还有几个商场的负责人蹲在路边，脸色惨白地打电话。

“走了有一会儿了，说是要赶回去做初步尸检。”老周把喝完的水瓶捏扁，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对了，刚才派出所的老张说，那个失联的水电工王建军，家里人已经联系上了，他老婆和儿子正在往这边赶，估计快到了。”

陆炎“嗯”了一声，心里有点沉。每次遇到这种事，最难受的就是见家属——你没法跟他们解释“我们已经尽力了”，因为在他们眼里，“尽力了”也换不回亲人的命。

他靠在消防车的轮胎上，看着商场门口被熏黑的玻璃门，想起刚才扛着王建军出来时，对方口袋里的扳手——那是个旧扳手，手柄处被磨得发亮，显然用了很多年。

“陆炎，过来搭个手！”队友小李在喊他，手里拎着一卷破损的水带。陆炎直起身走过去，接过水带的一端，和小李一起往车上搬。水带里还残留着水，沉甸甸的，搬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车门，发出“咚”的一声。

“刚才在里面是不是遇到危险了？”小李一边搬一边问，“我听通讯器里老周喊你小心，后来没敢多问。”

陆炎笑了笑：“没事，就是天花板掉了块水泥板，没砸到。”其实当时离砸到只差一步，他能感觉到水泥板擦着肩膀过去的风，只是这种事，没必要跟队友多说——说了只会让他们担心。

收拾完装备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路边的路灯亮起来，昏黄的光洒在满地狼藉上，玻璃碎片、烧焦的衣物、断裂的货架，还有消防员和民警踩出来的杂乱脚印。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中年女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后面跟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两人都穿着睡衣，显然是接到电话就急着赶过来的。

“警察同志，我老公呢？王建军，你们说的水电工……”女人的声音发颤，抓住一个民警的胳膊，眼神里满是祈求。民警叹了口气，指了指旁边的临时休息区：“您先坐，我们慢慢说。”

陆炎看着女人快要站不稳的样子，转身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两瓶热饮，走过去递了过去。“喝点热的吧。”

他声音放得很轻，女人接过热饮，手指抖得厉害，热饮的杯子差点掉在地上，小伙子连忙扶住，抬头看了陆炎一眼，眼睛已经红了。

“是你们……把我爸救出来的？”小伙子的声音带着哭腔，陆炎点了点头，心里堵得慌：“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在配电室门口，手里还攥着扳手，应该是想进去关燃气阀。”他没说“已经没气了”，也没说“没能救回来”，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他怕那些话太残忍，会把这对母子最后一点念想打碎。

女人听到“扳手”两个字，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那是他用了十年的扳手……去年生日，儿子给他买的新的，他都舍不得用，说旧的顺手……”

她捂住嘴，哭声压得很低，却听得人心里发酸。小伙子搂住母亲的肩膀，自己也忍不住掉眼泪，却还在安慰：“妈，爸是英雄……”

陆炎站在旁边，没再多说什么。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安慰的话到了嘴边，总觉得苍白无力。有时候，陪着他们站一会儿，递一杯热饮，比说“节哀顺变”更有用。

大概十分钟后，派出所的老张过来，把母子俩带去做身份确认和笔录。陆炎看着他们的背影，转身往商场里面走——队长让他再去确认一下火场内部的隐患，尤其是配电室的燃气阀，刚才情况紧急，他没来得及细看。

火场里的温度已经降下来了，只剩下一股浓重的焦糊味，呛得人难受。陆炎打开强光手电，光柱扫过一片狼藉的三楼，货架烧得只剩下铁架，衣服变成了黑色的灰烬，踩在脚下“咯吱”响。

走到配电室门口时，他停了下来——这里就是他找到王建军的地方，地面上还留着一道拖拽的痕迹，是刚才抬遗体时留下的。

配电室的门已经烧变形了，陆炎用手电照进去，里面的设备大多被烧毁，只有一个燃气阀的阀门，还保持着半开的状态。

他皱了皱眉——王建军应该是没来得及把阀门完全关掉，就已经不行了。他伸手想去碰阀门，手指刚碰到冰凉的金属，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别碰。”

一个平淡的声音响起，陆炎回头，看见沈寒舟站在不远处，手里拎着一个证物箱，身后跟着他的助手。

大概是刚从法医中心回来，他换了一身便装，黑色的衬衫，卡其色的裤子，头发梳理得整齐，和下午在警戒线外的样子比，少了点冰冷的距离感，多了点干净的清爽。

“怎么又回来了？”陆炎收回手，问他。

“刚才初步尸检发现点问题，回来补取几个样本。”沈寒舟走到配电室门口，蹲下来，打开证物箱，从里面拿出一副新的手套戴上。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刚才想碰阀门？”

“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关紧了。”陆炎说。

“已经让燃气公司的人来关过了。”沈寒舟从证物箱里拿出一把小刷子和一个透明的证物袋，“现场还没解封，最好别碰任何东西——万一破坏了痕迹，会影响后续调查。”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地面，手电光下，陆炎看见他正用刷子轻轻扫着配电室门口的灰烬，动作细致得像在摆弄什么易碎品。

陆炎没再说话，站在旁边看着他。沈寒舟的侧脸在手电光下很清晰，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

他专注的时候，眼神里没有了下午的冰冷，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比如现在，他扫到一片沾着灰烬的织物碎片，眼睛亮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来，放进证物袋里，然后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空旷的火场里显得格外清晰。

“发现什么了？”陆炎忍不住问。

沈寒舟没立刻回答，直到把碎片收好，才抬起头看他：“初步尸检的时候，发现死者的皮肤炭化程度有点奇怪——按理说，火场中心的温度能达到八百摄氏度以上，炭化应该更均匀，但他的右肩部位，炭化比其他地方浅。”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他的手腕处有一圈浅褐色的压痕，不是火灾造成的，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

陆炎皱起眉：“你是说……他不是被烧死的？”

“现在还不能确定。”沈寒舟合上证物箱，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要等详细尸检结果出来，比如解剖肺部，看看有没有浓烟吸入——如果是生前被烧死，肺部会有大量烟灰和炭末；如果是死后被焚尸，肺部会很干净。”

他的语气很客观，没有任何猜测，只是陈述专业判断。陆炎看着他，突然想起下午在警戒线外，自己觉得他“冷血”——现在才明白，不是冷血，是法医的职业要求他们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不能被情绪影响判断。就像消防员必须在火场里保持清醒，才能救人一样，法医也必须在遗体前保持冷静，才能替死者说话。

“刚才在外面，我以为你……”陆炎想说“以为你不在乎死者”，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没什么。”

沈寒舟大概猜到他想说什么，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没笑：“很多人都觉得法医冷血，见惯了生死就没了感情。”

他看向配电室门口的地面，那里还留着王建军倒下的痕迹，“但我们的感情，不是哭或者安慰，是把他们没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句地找出来——这是对死者最基本的尊重。”

陆炎心里猛地一震。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沈寒舟下午会说“怕的是活人的执念盖过死者的遗言”——活人的执念，可能是消防员“必须救人”的坚持，也可能是家属“为什么没救回来”的质问，但死者的遗言，却只有法医能听见。

“他的家人刚才来了。”陆炎轻声说，“他老婆说，那把扳手是他用了十年的，舍不得换。”

沈寒舟的动作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套，沉默了几秒，才说：“我会在尸检报告里，把他手里攥着扳手的细节写进去。”

这句话很平淡，却让陆炎心里暖了一下。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清冷的法医，其实比谁都懂怎么尊重死者——不是说多么煽情的话，而是把那些别人可能忽略的细节，认真地记下来，让活着的人知道，死者最后那一刻，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沈寒舟的助手已经收拾好东西，走过来对他说：“沈哥，样本都取完了，燃气公司的人说里面已经安全了，可以锁门了。”

沈寒舟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经过陆炎身边时，他停了一下，抬头看了看陆炎的左臂：“你的衣服破了，没受伤？”

陆炎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左臂的消防服被烧了个洞：“没事，就是蹭破点皮，不碍事。”

“回去用碘伏消消毒，别感染了。”沈寒舟说完，就继续往外走，脚步很轻，很快就消失在火场的阴影里。

陆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臂——刚才忙得忘了这回事，现在才感觉到有点疼。

他抬手摸了摸破洞的地方，指尖触到结痂的伤口，心里突然想起沈寒舟刚才的眼神——在提到“尊重死者”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其实藏着一点很淡的光，不是冰冷的，是暖的，像余烬里没灭的火星。

他转身走出火场，外面的风已经凉了，吹在脸上很舒服。队友们已经收拾好东西，坐在消防车上等着他，老周看见他出来，喊：“磨蹭什么呢？队长说复盘完了请我们吃宵夜，小龙虾！”

陆炎笑了笑，加快脚步往消防车那边走。上车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法医中心的方向——沈寒舟应该已经带着样本回去了，现在大概正在解剖室里，对着冰冷的遗体，一点一点地寻找真相。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刚才没注意，有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发信人备注是“沈寒舟”，只有一句话：“尸检报告出来后，我会联系你——关于王建军的情况，你可能需要知道。”

陆炎盯着短信看了几秒，把手机塞回口袋，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预感——他和沈寒舟的交集，大概不会只停留在这一场火灾里。

那个手腕上的压痕，那个炭化不均的肩膀，还有沈寒舟刚才取样本时，指尖那一下细微的颤抖，都像是一个个钩子，把他们两个人，慢慢勾向了一个更深的谜团里。

消防车发动起来，缓缓驶离星光商场。陆炎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的街景慢慢倒退，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沈寒舟的话——“把他们没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句地找出来。”

或许，这场火灾，从来都不是一场简单的意外。而他和沈寒舟，一个守着火场的余烬，一个守着冰冷的遗体，注定要一起，把那些被火焰掩盖的真相，一点一点地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