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十七分,市消防救援支队特勤中队的警报声刺穿了初夏的闷热。
陆炎刚把训练用的水带卷好,指节还沾着湿冷的塑胶味,听见警报就条件反射地往装备室冲。
橙色的消防服早按作战位置摆好,他扯过裤子蹬进去,靴筒磕在金属架上发出脆响,抬头时老周已经帮他拎着空气呼吸器跑过来——老周是队里的老班长,比陆炎大五岁,总说他“冲起来像头不管不顾的小豹子”。
“市中心星光商场,三层女装区起火,报的是浓烟封路,有被困人员!”电台里的调度声混着消防车的轰鸣,陆炎扣上头盔的瞬间,车身猛地蹿出去,他扶着扶手站稳,看见窗外的街景飞快倒退,路人纷纷往商场的方向跑,手机举着拍照,脸上是惊惶的看热闹。
“攻坚组注意,进去先找安全出口,优先救老人小孩!”队长的声音透过面罩里的通讯器传来,陆炎抹了把面罩内侧的雾水,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每次出火警,面罩里的温度都比外面低,可他的后背总能被汗浸透,像是揣着团烧得发烫的炭。
消防车停在商场正门口时,浓烟已经从三楼的窗户涌出来,黑灰色的烟柱裹着火星子往上窜,空气里满是化纤燃烧的焦糊味,呛得人喉咙发紧。警戒线已经拉起来,派出所的民警在维持秩序,几个穿商场制服的员工蹲在路边哭,嘴里反复喊着“里面还有人”。
“陆炎带一组从正门进,我带二组走侧门,十五分钟后在三楼中庭汇合!”队长话音刚落,陆炎已经拉开了分水器的阀门,高压水枪喷出的水柱砸在玻璃门上,“哗啦”一声碎成满地晶莹。
他第一个冲进去,热浪瞬间裹住全身,消防服的隔热层像是薄纸,皮肤能清晰地感觉到灼烫,浓烟浓得像墨,强光手电照出去只能看见半米远的地方,耳边全是噼啪的燃烧声,还有隐约的呼救。
“有人吗?听到请回答!”陆炎的声音透过面罩喊出去,带着刻意压低的沉稳——他怕自己的慌乱传染给被困的人。
通讯器里传来队友的回应,说在东侧试衣间找到一对母女,孩子吓得直哭。陆炎往东侧赶,脚下踩着散落的衣物和断裂的衣架,好几次差点被绊倒,浓烟钻进面罩缝隙,呛得他猛咳了两声,眼泪瞬间涌出来。
试衣间的门已经烧得变形,陆炎用液压钳剪开铁锁,里面缩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怀里紧紧抱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孩子的脸憋得通红,嘴唇干裂。
“别怕,我们是消防员,现在带你们出去。”陆炎蹲下来,声音放得极轻,他解开自己的备用湿毛巾,蘸了点水敷在小女孩脸上,“小朋友,闭紧眼睛,叔叔抱你好不好?”
小女孩怯生生地往妈妈怀里缩,女人抖着嗓子说:“她怕火……”陆炎没再多说,直接把孩子抱起来,让女人抓着他的消防服腰带,“跟着我,弯腰低头,别抬头看烟。”
他倒退着往外走,手电光始终照着脚下的路,后背时不时撞到燃烧的货架,消防服被烫得“滋滋”响,他全当没感觉——只要怀里的孩子没哭,只要女人的脚步声还跟着,就不算什么。
把母女俩交给外面的医护人员时,小女孩突然伸手拽了拽陆炎的衣角,小声说:“叔叔,你的衣服破了。”
陆炎低头看,左臂的消防服被烧出个小洞,露出里面渗着汗的秋衣,他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孩子的头发:“没事,叔叔的衣服结实。”
刚转身要往火场里走,老周跑过来拽住他:“队长说里面可能还有一个失联的,是商场的水电工,叫王建军,五十多岁,刚才有人看见他往三楼配电室跑了!”
陆炎的脚步顿了一下,配电室在三楼西侧,正是火势最猛的地方——刚才进的时候,西侧的天花板已经开始往下掉水泥块了。
“我去。”他扯下已经有点松的面罩,抹了把脸上的汗,汗水混着烟灰流进脖子里,凉得发麻。老周想拦:“等会儿火势小点再……”
“不等了。”陆炎已经重新扣上面罩,抓起地上的热成像仪,“配电室有燃气管道,万一炸了,里面的人就真没救了。”
再次冲进火场时,烟更浓了,热成像仪的屏幕上全是跳动的红色光斑,陆炎顺着墙根往西侧挪,每走一步都要先敲敲前面的地面——怕脚下有塌陷的坑。
通讯器里传来队友的提醒:“陆炎,西侧货架塌了,你绕着走!”他刚拐过一个拐角,就听见“轰隆”一声,头顶的天花板掉下来一大块水泥板,砸在他脚边,溅起的火星子烫到了手背。
热成像仪突然捕捉到一个微弱的白色轮廓,在配电室门口蜷缩着。陆炎心里一紧,加快脚步跑过去,是个穿蓝色工装的男人,头歪在一边,一动不动。他蹲下来探了探鼻息,手指触到的皮肤冰凉——已经没气了。
“找到人了,已经没有生命体征。”陆炎对着通讯器说,声音有点发哑。
他把男人的身体翻过来,想看看有没有外伤,却发现对方的手还紧紧攥着一个扳手,指节发白——大概是想进去关燃气阀。
陆炎的喉咙堵得慌,他小心地把扳手从男人手里取下来,塞进对方的工装口袋里,然后弯腰把人扛起来,“我现在带他出去。”
扛着一个成年人往外走比想象中难,尤其是在浓烟里,每一步都要稳。陆炎的肩膀被男人的体重压得发酸,后背的灼痛感越来越明显,他咬着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算人没了,也得把他带出去,让家里人见最后一面。
终于走出商场大门时,外面的天已经有点暗了,消防车的灯光照在地上,亮得刺眼。陆炎把人轻轻放在铺好的担架上,刚直起身想喘口气,就看见警戒线外蹲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的防护服,和消防服的橙色截然不同,是法医中心的样式。他半蹲在担架旁边,背对着陆炎,身形清瘦,手里捏着一把银色的镊子,正小心翼翼地夹起死者工装外套上一块烧焦的织物碎片。
陆炎走过去,脚步有点虚——刚才在火场里待得太久,氧气有点跟不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你就不怕吗?”
那人闻声转过头来。
是个很年轻的男人,大概二十七八岁,脸上戴着医用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还有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镜片反射着消防车的灯光,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只有瞳孔是深黑色的,冷静得像淬了冰。他手里的镊子还停在半空中,夹着的织物碎片在灯光下泛着焦黑的光。
“怕什么?”男人的声音很淡,没有起伏,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他把织物碎片放进透明的证物袋里,封好口,才抬头看向陆炎,眼神掠过他烧破的消防服,又落回担架上的死者身上,“怕的是,活人的执念,盖过了死者的遗言。”
陆炎愣了一下。他原本以为对方会说“习惯了”或者“这是工作”,却没想到是这么一句话。他看着男人蹲下去,指尖轻轻拂过死者的手腕——那里有一圈浅浅的压痕,不像是火灾造成的。男人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和他那双冰冷的眼睛完全不符。
“我是市法医中心的沈寒舟。”男人站起身,摘下手套,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手指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和陆炎满是老茧、沾着烟灰的手形成鲜明对比。他伸出手,语气还是平淡的,“负责这起火灾的死者尸检。”
陆炎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和他握了握。沈寒舟的手很凉,和他的人一样,碰一下就像碰到了冰块。“陆炎,特勤中队的。”他收回手,下意识地蹭了蹭消防服——刚才救人的时候,手上沾了不少灰,怕蹭脏对方的手套。
沈寒舟没在意,转身对身后跟着的助手说:“把遗体运回中心,注意保护体表痕迹,尤其是手腕和衣领处。”
助手点头应下,开始招呼殡仪馆的人过来抬担架。
沈寒舟又蹲下去,最后看了一眼死者的脸,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
陆炎站在旁边看着,心里那种“这人冷血”的念头,莫名地淡了点。他刚才在火场里,满脑子都是“要把人活着带出来”,可沈寒舟要做的,是把死者没来得及说的话,替他们说出来。或许不是冷血,只是他们守护的东西不一样——一个守着活人的希望,一个守着死者的真相。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是刚才救出来的母女检查完身体,医护人员过来反馈情况,说孩子只是有点呛到,没大碍。
陆炎松了口气,转身往队友那边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沈寒舟正弯腰收拾证物箱,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防护服上,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不算孤单,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安静。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屏幕已经被烟熏得发黑,开机键按了好几下才亮起来。没有未接来电,只有一条队里的群消息,说晚上要做火灾复盘。陆炎把手机塞回口袋,抬头看向已经被浓烟熏黑的商场大楼,心里突然想起刚才沈寒舟的话——活人的执念,死者的遗言。
那个叫王建军的水电工,最后攥着扳手要去关燃气阀,算不算没说出口的遗言?而他自己,每次冲进火场时“必须把人活着带出来”的念头,又算不算一种执念?
风卷着焦糊味吹过来,陆炎打了个喷嚏,老周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发什么呆呢?队长叫你过去说复盘的事。”
他应了一声,跟着老周往消防车那边走,走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又扫到了沈寒舟的身影——他已经坐进了法医中心的警车,车窗半降着,能看见他正低头翻看手里的记录本,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似乎隔着风都能听见。
这是陆炎和沈寒舟的第一次见面,一个从火场里冲出来,带着满身烟火气;一个在警戒线后蹲着,握着冰冷的镊子。
像两团极端的光,在一场惨烈的火灾尽头,短暂地交叠了一下。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