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沪市。
梅雨季的潮气裹着黄浦江面的咸腥,黏在法租界霞飞路的梧桐叶上,一捏能攥出水来。任少白倚在“蓝调”咖啡馆二楼的藤椅里,指尖夹着的雪茄燃到第三分之一,灰却没掉,目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钉在斜对面的“大通洋行”大门上。
洋行门脸是新刷的米白色,黄铜门把手被门童擦得发亮,可任少白知道,那门后第三间办公室的地板下,藏着军统上海区最隐秘的发报点——代号“蜂巢”。而他今天来,不是为了查蜂巢,是为了等一个人。
玻璃门被推开,风铃叮当作响。任少白没回头,只从玻璃窗的倒影里看见个穿月白旗袍的女人,拎着只黑色漆皮手袋,发梢沾着点雨星,却丝毫不显狼狈。她径直走到吧台,用带着点苏沪软语的普通话点了杯拿铁,声音不高,却精准地穿透了咖啡馆里的爵士乐,飘进任少白耳朵里。
是丁易青。
任少白指尖的雪茄灰终于断了,落在烫金的桌布上,留下个浅灰的印子。他早闻过这个名字——汪伪76号行动处最年轻的女特工,出手狠辣,上个月刚端了军统在沪西的联络站,活口没留一个。可没人见过她的照片,只说她“眼尾带痣,笑起来像钩子”。
此刻倒影里的女人,眼尾确实有颗小痣,只是没笑,唇线抿得直,低头搅咖啡的动作慢而稳,银汤匙碰到骨瓷杯壁,发出清脆的“叮”声,节奏均匀,像是在打某种暗语。
任少白不动声色地将桌下的手按在腰间的勃朗宁上——枪里压了六发子弹,保险没开,他在等一个信号。按军统上海区的指令,丁易青今天会和“蜂巢”的内鬼接头,交接一份标注着军统潜伏人员名单的密电码。他的任务是:截获密电码,除内鬼,顺带……试探丁易青。
“先生,您的威士忌。”侍应生端着酒杯过来,弯腰时,袖口露出半截刺青——是军统的“梅花”标记。任少白点头,指尖在杯沿敲了三下,这是“一切正常”的信号。侍应生刚要退下,玻璃门突然又响了,这次进来的是三个穿黑色短打的男人,袖口都别着76号的铜制徽章,为首的是76号行动处的队长李三,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是去年和军统火并时留下的。
李三没看其他人,目光直接扫向吧台,看见丁易青时,脚步顿了顿,随即堆起笑,快步走过去:“丁小姐,处长让我来接您,说接头的人已经到了。”
丁易青终于抬头,眼尾的痣在灯光下亮了亮,声音还是软的,却带着点冷:“李队长,我不是说过,接头时不用人跟着?”
“这不是处长担心您安全嘛,”李三搓着手,眼神却瞟向丁易青手边的黑色手袋,“密电码……带了?”
丁易青没答,反而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目光越过李三的肩膀,直直看向二楼的任少白。
四目相对。
任少白心里咯噔一下——她看见他了?他刻意选了个背光的位置,百叶窗挡了大半张脸,按说不该被发现。可丁易青的眼神太亮,像淬了冰的刀子,扫过他的脸,又落回他桌角的雪茄盒上——那是法国“高希霸”,只有军统高层才能拿到的特供品,他昨天刚从上海区区长手里接过,还没来得及换盒子。
糟了。
丁易青突然笑了,眼尾的痣勾了起来,真像钩子:“李队长,你看二楼那位先生,是不是有点面生?”
李三立刻回头,刀疤脸绷得紧:“哪一个?”
“就靠窗的那个,”丁易青抬手,指了指任少白的方向,银汤匙还在手里转着,“穿灰色西装,戴金丝眼镜的——看着不像法租界的商人,倒像……”她故意顿了顿,声音压得低,“像北边来的。”
“北边来的”是76号对军统的暗指。李三眼睛一瞪,立刻掏枪:“妈的,军统的探子!”
任少白知道不能等了,猛地起身,腰间的勃朗宁掏出来,保险“咔嗒”一声开了,对着李三的方向扣动扳机——“砰!”
枪声打破了咖啡馆的平静,客人尖叫着往桌子底下钻。李三反应快,猛地扑到吧台后,子弹打在他刚才站的地方,溅起一片木屑。他的两个手下立刻举枪,对着二楼射击,子弹穿透百叶窗,“嗖嗖”地擦过任少白的耳边。
任少白矮身躲到柱子后,脑子里飞速转着——计划全乱了,丁易青怎么会发现他?是雪茄盒露了马脚,还是她早就知道今天有埋伏?
“丁小姐,你没事吧?”李三在吧台后喊,枪声里,他的声音显得含糊,“我先带您走,这里交给弟兄们!”
没人回答。
任少白探头,看见吧台后的丁易青不见了——刚才她站的位置,只剩下那只黑色手袋,孤零零地放在吧台上。他心里一紧,刚要跳下楼,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香风,带着点咖啡的甜和硝烟的辣,一只手猛地扣住他的手腕,勃朗宁的枪口被压了下去,顶在他的腰上。
“任先生,”丁易青的声音贴在他耳边,软得像棉花,却带着冰,“军统上海区的‘白狐’,对吧?”
任少白浑身一僵——“白狐”是他的代号,只有上海区区长和三个核心成员知道,丁易青怎么会知道?他猛地回头,撞进丁易青的眼睛里,她的手还扣着他的手腕,指节用力,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眼尾的痣在硝烟里闪着光,笑得更冷了:“别乱动,你的枪里,只剩五发子弹了——刚才那一枪,没打准。”
任少白咬着牙,试图挣脱,可丁易青的力气比他想的大,另一只手已经摸向他的口袋,掏出了那个雪茄盒。她打开盒子,看了眼里面的雪茄,又抬头看他,眼神里多了点探究:“高希霸,区长特供——看来,你在军统的位置,不低。”
“你到底是谁?”任少白低吼,“76号的人,怎么会知道我的代号?”
丁易青没答,突然拽着他往楼梯口走。楼下的枪声还在响,李三的声音在喊:“丁小姐!丁小姐你在哪?!”她不管,拖着任少白钻进楼梯间的储物室,关上门,反锁,外面的枪声和喊声立刻远了些,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呼吸声。
储物室里堆着些桌椅,落满了灰,唯一的窗户被木板钉死了,只有几缕光从缝隙里透进来,照在丁易青的脸上。她终于松开任少白的手腕,却没退开,两人离得极近,他能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是“双妹牌”的雪花膏,和她身上的冷硬完全不符。
“任少白,”丁易青突然开口,声音低了些,不再是刚才的冰冷,多了点复杂,“你以为,今天接头的内鬼,是李三?”
任少白一愣:“不是他?”
丁易青笑了,这次的笑里没了钩子,多了点苦:“李三是76号的莽夫,没资格碰密电码。真正的内鬼,是‘蜂巢’的站长——王怀安。”
任少白瞳孔骤缩——王怀安是军统上海区的老人,从南京撤退到上海后就一直负责“蜂巢”,怎么会是内鬼?他刚要开口,丁易青突然把那只黑色手袋扔给他:“打开看看。”
任少白迟疑着,拉开手袋的拉链,里面没有密电码,只有一叠照片——都是王怀安和76号处长周佛海见面的照片,地点在周佛海的公馆,时间是上个月,正是沪西联络站被端的前一天。照片后面,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王怀安的字迹:“名单已备好,三日后在蓝调咖啡馆交接,丁易青负责接应。”
“这是……”任少白懵了,“你不是来交接密电码的?”
“我是来杀王怀安的。”丁易青靠在门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拧开,里面不是墨水,而是一根细如发丝的毒针,“周佛海让我来交接,其实是想借军统的手除掉王怀安——他怕王怀安把他投靠日本人的证据捅出去。而你们军统,刚好给了我这个机会。”
任少白看着手里的照片,又看着丁易青手里的毒针,脑子里乱成一团:“那你……到底是哪边的?”
丁易青没直接回答,反而问:“你知道‘上不封顶’吗?”
“上不封顶”——这是最近军统内部流传的一个词,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说是和一个潜伏在76号的“自己人”有关,说这个人的身份“上不封顶”,连区长都要听她的指令。任少白猛地看向丁易青:“你……”
“嘘。”丁易青竖起手指,按在唇上,眼尾的痣在微光里晃了晃,“别声张。王怀安现在就在大通洋行三楼的办公室,密电码在他手里。你想拿到密电码,就得跟我合作——我杀王怀安,你拿密电码,事后各走各的,就当今天没见过。”
任少白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撒谎的痕迹,可他只看到了冷和急——她的手在抖,不是怕,是急,像是有什么事在赶时间。他想起上海区区长昨天交代任务时说的话:“如果遇到‘上不封顶’的人,一切听她的,哪怕是让你去死。”
“好。”任少白点头,把勃朗宁的保险关上,塞回腰间,“怎么合作?”
丁易青松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大通洋行的平面图,铺在地上:“三楼有三个守卫,都是王怀安的人,手里有枪。你从消防梯爬上去,解决左边两个,我从正门进去,解决右边一个,然后在办公室门口汇合。记住,王怀安手里有炸弹,一旦他发现不对,就会引爆,所以必须快,不能给他反应的时间。”
任少白看着平面图,上面的路线标得清清楚楚,连守卫的换岗时间都写了——她早就踩过点了。“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我是76号的人,要进大通洋行,不难。”丁易青把平面图叠好,塞给他,“现在,楼下的枪声快停了,李三很快会找到这里,我们得走了。”
她拉开储物室的门,侧耳听了听,外面没声音了。“跟我来。”她压低声音,率先走出去,脚步轻得像猫,沿着楼梯间的阴影往后门走。任少白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月白旗袍的下摆沾了灰,却依旧挺括,像株在硝烟里长着的白梅,冷,却韧。
后门是个狭窄的弄堂,堆满了垃圾,潮湿的空气里飘着馊味。丁易青从手袋里掏出两件黑色的短打,扔给任少白一件:“换上,别让人认出你。”
两人背对着背,快速换衣服。任少白脱西装时,不小心碰掉了口袋里的怀表,“啪”地掉在地上,表盖开了,里面是张女人的照片——是他的妹妹,去年在南京大屠杀里死了,尸骨无存,只剩下这张照片。
丁易青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眼怀表,又立刻转回去,声音低了些:“快点,李三快过来了。”
任少白捡起怀表,握紧,快速穿上短打——衣服有点小,勒得他肩膀发紧。换好衣服,丁易青已经打开了弄堂尽头的铁门,外面是条更窄的路,直通大通洋行的后门。
“消防梯在那边。”丁易青指了指大通洋行侧面的墙,“我从正门进去,十分钟后,办公室门口见。”
“好。”任少白点头,刚要往消防梯那边跑,丁易青突然抓住他的胳膊,递给他一支手枪——不是勃朗宁,是支小巧的毛瑟,枪柄上刻着朵梅花,和刚才侍应生袖口的刺青一样。“这个,比你的勃朗宁好用,里面压了六发子弹,都是带消音器的。”
任少白接过枪,沉甸甸的,枪柄还带着点温度,像是她刚握过。“谢谢。”他说。
丁易青没说话,转身就往正门走,黑色短打衬得她身形更瘦,却更利落,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任少白一眼,眼尾的痣闪了闪,像是在说“小心”,又像是别的什么,然后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任少白深吸一口气,握紧手里的毛瑟,快步跑到消防梯下。消防梯是铁制的,锈迹斑斑,踩上去“嘎吱”响。他往上爬,速度不快,眼睛盯着三楼的窗户——按照平面图,左边第一个窗户就是守卫的位置。
爬到二楼和三楼之间时,他听见正门方向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被捂住嘴打晕了——是丁易青动手了。他立刻加快速度,爬到三楼,扒着窗户往里看——里面是个走廊,左边第一个房间门口站着个守卫,背对着窗户,手里的枪别在腰间,正低头抽烟。
任少白从腰间掏出匕首,用牙咬着,双手抓住窗户框,猛地一用力,翻了进去,落地时没出声。守卫听到动静,刚要回头,任少白已经扑了上去,左手捂住他的嘴,右手的匕首划过他的喉咙,鲜血喷出来,溅在墙上,像朵暗红色的花。
守卫倒下去,没发出一点声音。任少白把他拖到墙角,刚要起身,右边突然传来脚步声——是第二个守卫,正往这边走,嘴里哼着小调。任少白立刻躲到门后,握紧手里的毛瑟,等守卫走到门口,他猛地探身,枪口顶在守卫的太阳穴上,声音冷得像冰:“别动。”
守卫浑身僵住,手里的枪“啪”地掉在地上。“你是谁?”他颤声问。
“要你命的人。”任少白扣动扳机,“噗”的一声,消音器把枪声压得极低,守卫眼睛瞪圆,倒了下去。
解决了两个守卫,任少白看了眼手表——刚好过去五分钟。他沿着走廊往前走,尽头就是王怀安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翻东西的声音。他刚要走过去,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丁易青,她手里的匕首还在滴着血,右边的守卫已经倒在了走廊另一头。
“解决了?”任少白问。
丁易青点头,指了指办公室的门:“里面有动静,他可能在找密电码。”
两人对视一眼,任少白推开门,丁易青跟在他身后,手里的毒针已经捏在了指尖。
办公室里很乱,文件撒了一地,王怀安背对着门,正蹲在保险柜前,手里拿着一把撬棍,试图撬开保险柜的门。听到开门声,他猛地回头,手里的撬棍掉在地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认识任少白,上个月还一起开过会。
“任……任少白?”王怀安的声音抖得厉害,手慢慢摸向桌下的炸弹引信,“你是军统的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拿密电码的。”任少白举起枪,枪口对准王怀安的胸口,“把密电码交出来,我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密电码?”王怀安突然笑了,笑得癫狂,“你们拿不到的!周佛海说了,只要我把密电码交出去,就杀了我!我不如把密电码毁了,大家一起死!”他猛地抓起桌下的引信,就要往下按。
“别动!”丁易青突然喊,手里的毒针飞了出去,精准地刺进王怀安的手腕。王怀安“啊”地叫了一声,引信掉在地上,手腕瞬间肿了起来,发黑,是中毒的迹象。
“你……你是谁?”王怀安看着丁易青,眼睛里满是恐惧。
丁易青没答,走过去,捡起地上的引信,又看了眼保险柜:“密电码在里面?”
王怀安咬着牙,不说话,嘴角却开始流血——他咬碎了藏在牙齿里的毒药,是氰化物,死得快。任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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