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走出寝殿,雪花依旧纷纷扬扬,却比先前小了许多。元子攸将米糊涂在对联背面,萧赞则小心地托着红纸。他们来到寝殿门外,元子攸搬来一块垫脚的石块,站了上去。
“左边高一点。”萧赞在下面指
挥。
元子攸依言调整,又问:“现在呢?”
“可以了。”
元子攸仔细贴好上联,跳下石块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又如法炮制,从萧赞手中接过下联,刷糊,踩上石墩,贴左侧。
最后是横批。门楣略高,那小石墩不够了。元子攸左右看看,搬来了一块更厚实些的扁平青石,稳稳放在门前。他先站上去试了试高度,正好。
“阿赞,横批给我。”
萧赞将卷好的横批递给他。元子攸一手拿着,另一手用小刷子快速刷上米糊,然后深吸一口气,微微踮脚,手臂高举,仔细地将横批贴在门楣正中。
他贴得很专注,身子不由得向后仰了些许,以求视角端正。萧赞在下面,不自觉地伸出一只手,虚虚地扶在他腰后,以防他不慎后仰摔倒。
终于贴妥了。元子攸细细看着那焕然一新的朱门与红艳艳的春联。
“雪映梅红春入户,风传竹韵意满庭。” 他低声念了一遍,又看向门楣上那风格独特的“盛世长宁”,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转身对萧赞道,“怎么样?咱们这家,是不是一下子就有年味儿了?”
萧赞看着那对联,又看看元子攸被冻得微红却笑容灿烂的脸,轻轻点了点头:“嗯。”
红纸黑字映着皑皑白雪,格外醒目喜庆。元子攸站在石块上,俯视着仰头看对联的萧赞,嘴角忽然浮起一丝坏笑。
“阿赞,”他唤道,声音里藏着狡黠。
“嗯?”萧赞应声抬头。
就在这一瞬间,元子攸迅速抓了一把檐上的积雪,团成一个小雪球,朝萧赞喊道:“我们来打雪仗吧!”
话音未落,小雪球已经脱手飞出,不偏不倚砸在萧赞肩上,“噗”的一声轻响,雪球碎裂,雪屑溅了他一身。
萧赞愣住了,低头看看肩上的雪渍,又抬头看看站在石头上笑得一脸得意的元子攸,这才反应过来。他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不服输的光芒,弯腰也从地上捞了一把雪。
然而萧赞自幼长于压抑的深宅,莫说打雪仗,连在雪地里肆意奔跑的记忆都近乎于无。他不懂雪球是要用力捏紧实了才扔得远、砸得准,只松松地捧着一把蓬松的雪沫,就朝着元子攸的方向抛了过去。
那一捧雪在空中就散了,如同天女散花,飘飘扬扬落下,还没碰到元子攸就消失在了风雪中。
元子攸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从石头上摔下来:“阿赞,你、你这样是不行的……哈哈哈哈……雪要捏紧……哈哈哈……”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只觉得他家清冷自持、算无遗策的阿赞,此刻笨拙地撒雪的样子,实在是可爱得无以复加。
看着元子攸笑得那样猖狂,萧赞脸颊渐渐涨红,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羞的。那点好胜心和不甘被彻底点燃了。什么风度仪态,此刻都抛到了脑后。他有些气急,也不管什么雪球不雪球了,干脆蹲下身,双手并用,抄起地上松软的雪,也不捏拢,就那么散着,一股脑地朝着站在石头上的元子攸呼了过去。
一时间,雪花乱飞,虽然没什么力道,倒也弄得元子攸满头满脸都是冰凉的雪沫。
“我错了,我错了!别砸了,阿赞,哈哈哈……” 元子攸一边抬手挡着脸,一边笑得停不下来,求饶的话语里都浸满了笑意。他站在石头上,目标明显,躲闪不及,被萧赞这毫无章法的“雪雾攻击”弄得颇为“狼狈”,发髻上、肩头、甚至睫毛上都沾了亮晶晶的雪粒。
萧赞看着他他嘴上说着错了,笑声却愈发响亮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甚至隐隐生出一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他不会玩这个,这人还笑他!
他正要再俯身去捞雪,却见站在高处的元子攸,忽然蹲了下来,双手在身旁积雪较厚的地方拢了大大的一捧雪,然后非常认真地、用力地揉搓起来。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很快将松散的白雪压紧、塑形,雪团在他掌心越滚越大,渐渐成了一个颇具分量的、圆滚滚的雪球。
萧赞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元子攸手上那个明显比之前砸他的那个大得多的雪团,再看看元子攸专注“加工”的样子,心里那点委屈突然放大了。他抿了抿唇,指着那个大雪团,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控诉:“你要用这个砸我吗?”
那么大的雪球,砸在身上一定很疼。
元子攸闻言,停下了揉搓的动作,抬起头。他看到萧赞微微蹙起的眉和那双清澈眼眸里一闪而过的……类似被欺负了的情绪,心尖猛地一软。
这个傻瓜。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不是刚才那种大笑,而是一种温柔的笑意。他双手捧着那个已经被他搓得十分结实光滑的大雪球,往萧赞的方向一伸——
萧赞这才看清,那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圆球。元子攸不知用了什么巧劲,竟将雪球的上端捏出了两个弧度,中间微微凹陷,下端则收拢得略尖一些,虽然边缘不够圆润,虽然形状有些歪斜,但那确确实实是一个爱心。
“谁说要砸你了?”元子攸的声音柔得像此刻飘落的雪,“这个,是给你砸我的。”他笑得有点傻气,却无比真诚,“你可以用这个,狠狠地砸回来,我保证不躲。”
萧赞看着眼前捧着一颗“心”、笑容灿烂又带着点讨好意味的元子攸,胸腔里那股气急和委屈,像被阳光照射的雪,瞬间消融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汩汩的暖流,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连指尖都变得滚烫。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雪球。雪很凉,透过指尖传递到心里,却奇异地温暖。他将雪球捧在掌心,细细端详——爱心的尖角处有些融化,边缘有些毛糙,但在萧赞眼中,这却是世上最完美的雪球。
他就这样捧着,一动不动,仿佛捧着稀世珍宝。
元子攸等了半晌,见他毫无动作,忍不住道:“别老捧着呀,一会儿手该冻红了。”
说着,他就要去握萧赞的手,想用自己的温度温暖他。或许是刚才在石头上站得久了,脚下沾了雪有些滑;或许是他注意力全在萧赞身上,没留意脚下。他刚迈出一步,想从刚才垫脚的那块青石边缘下来,鞋底猝然一滑,整个人顿时失去了平衡,惊呼一声,就朝着萧赞的方向歪倒下来。
“子攸!”萧赞惊呼一声,顾不得手中的雪球,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扶住了元子攸。
元子攸被他稳稳扶住,避免了与地面亲密接触。可萧赞手中的爱心雪球,却因为这一系列动作脱手飞出,“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裂开来。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萧赞扶稳元子攸后,几乎是立刻回头看向地面。那里,他刚才还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爱心雪球,已经变成了一地碎雪。爱心的形状荡然无存,只有散乱的雪屑,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萧赞整个人僵住了。他蹲下身,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堆碎雪,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他听不见风雪声,听不见元子攸的呼唤,眼中只有那些再也拼不回的雪屑。
那是子攸送给他的。
那是子攸亲手捏的爱心。
他把它摔碎了。
元子攸去握他的手,却惊觉萧赞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冻的,而是那种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
“阿赞?”元子攸心中一紧,蹲下身与他平视,“怎么了呀?”
萧赞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地上的碎雪,唇抿得发白。
元子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明白了什么,声音放得更柔:“没关系呀,我再给你搓一个就是了。”
萧赞却像是没听见,喃喃道:“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呀?”元子攸无奈又心疼,“这个本就是用来打雪仗的呀,碎了就碎了。”
他说着,立刻挪到旁边积雪更厚的地方,双手拢起更大的一捧雪,用力地、认真地揉搓起来。他的手很巧,很快,一个比刚才那个更大、更圆润、爱心形状也更规整些的雪球,出现在他掌心。他将这个崭新的、更大的“心”,捧到萧赞面前,献宝似的:
“诺,这个给你,比刚才那个还大。”
萧赞的目光,终于从那一地碎片上,移到了眼前这个更大更完美的雪球上。他看了两秒,又低下头,看向那堆碎片,摇了摇头,声音低低的,固执得近乎执拗:“就算有一个更大的……可是刚才那个,就是回不来了啊。”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那个雪球,是第一个,是子攸送给他的第一个爱心雪球,是无可替代的。它碎了,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元子攸:“……”
他看着萧赞低垂的侧脸,那长睫在眼下投出脆弱的阴影,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倔强和深深的失落。元子攸心里五味杂陈,又是无奈,又是酸楚,更多的是绵绵密密的心疼。他知道,阿赞不是在无理取闹,这或许与他过往的经历有关。任何美好的、珍视的东西,一旦损毁,对他来说,似乎都意味着某种不祥的征兆或无法弥补的缺憾。
元子攸将那个大雪球轻轻放在一旁,然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萧赞面前那堆碎雪,一点一点地拢到一起。碎雪松散,难以成形,他便耐心地用手拢着,轻轻按压,试着将它们重新聚合。
终于,他摊开手掌——掌心里,是一个和刚才大小差不多、形状也差不多的爱心雪球。边缘依旧不够圆润,形状依旧有些歪斜,但确确实实是一个爱心。
元子攸捧着这个“重生”的雪球,递到萧赞面前:
“你看,”元子攸的声音温柔,带着呵出的白气,在萧赞耳边萦绕,“这个雪球啊,它碎过一回,每一片雪花都记得你的手捧过它,我的手捏过它,也记得你是怎么冲过来扶住我的。现在它回来了,可不是原来的它了,它现在是见过‘世面’的雪球了,是阿赞紧张我、我也紧张阿赞的雪球。这世上独一份的,比那个没摔过的,可要珍贵多了。就像我们写的字,你让我一笔,我让你一锋,争抢着,却也依顺着,最后成了谁也预料不到的‘盛世长宁’。最好的东西,原不是计划来的,是咱们一起,意外地、磕磕绊绊地,活出来的。”
他低下头,吻了吻萧赞微红的鼻尖,笑道:“所以,别心疼那个‘原来’。现在这个,还有往后每一个我们一起弄出来的‘意外’,我都陪你好好收着,好不好?”
雪花落在两人之间,落在那个重生的雪球上,晶莹剔透。
萧赞看着元子攸温柔而坚定的眼神,看着他冻得通红却依然捧着雪球的手,看着他眼中倒映的自己——终于,缓缓地,缓缓地,笑了。
那笑容很轻,如同春雪初融;却很深,直达眼底心底。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重生”的雪球,捧在左手掌心。然后又用右手捧起旁边那个更大的雪球。
一手一个,一左一右。
他站起身,转身朝院子里走去。元子攸不明所以,连忙跟上。
萧赞走到屋檐下,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长凳。他弯下腰,仔仔细细地将两个爱心雪球并排放在长凳上,放在屋檐最深处——那里既淋不到雪,也晒不到太阳,雪球可以保持很久,不会融化,也不会被新雪覆盖变形。
他摆放得很认真,调整了好几次角度,直到两个雪球稳稳立住,并肩而立,如同相依相偎的两个人。
元子攸在他身后看着,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时候,萧赞成熟稳重得像个历经沧桑的老者;有时候,却又幼稚执拗得像个孩子。而无论是哪一面,都让元子攸心疼不已。
他走上前,从背后轻轻环住萧赞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轻声说:“它们会一直在这里,直到春天到来。”
萧赞靠在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就这样静静站着,看着屋檐下那两个并肩而立的爱心雪球,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看着门楣上“盛世长宁”的横批。
雪落无声,爱意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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