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声从镇子方向传来时，苏芮正蜷缩在石缝里发抖。岩壁渗着冰水，冻得她牙关打颤，伤口处的血痂又裂开了，染红了身下的干草——那颜色和红蜡案卷宗里描述的、周小姐指甲缝里的血一模一样。她摸出青铜令牌，借着从石缝透进来的微光看，“永乐十二年六月十一”的刻痕里积了些泥垢，像极了旧案卷宗上被虫蛀的破洞。

“再撑一个时辰。”她对自己说。卯时三刻，镇口的早市会热闹起来，那是混进去的最好时机。

天蒙蒙亮时，苏芮将湿透的中衣撕下一角，蘸着河水擦脸。水面倒影里的人面色蜡黄，颧骨因失血而突出，倒真像个逃难的少年。她把长发盘成乱糟糟的髻，用草绳捆住，又将那枚藏着批注的衣角塞进发髻深处——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完全掌控的秘密。

镇子叫“望星镇”，依着一座小山丘建的，镇口的石碑上刻着永乐皇帝御笔，据说当年钦天监曾在此观测星象。苏芮绕到西侧的贫民窟，这里的巷子比蛛网还乱，墙根下堆着发霉的稻草，空气中飘着馊味和劣质脂粉气。一个梳双鬟的丫头端着泔水出来，看见她就啐了一口：“哪来的叫花子，滚远点！”

苏芮没动。她的目光落在巷子尽头，一个靠在土墙上的干瘦男人身上。那人身穿打补丁的青布短褂，面前摆着个豁口木箱，里面堆着些旧铜器、破布衫，最显眼的是箱角挂着的半串铜钱，绳结处缠着根红绸——这是大胤地下掮客的记号，红绸代表“通官府”，敢接官面上忌讳的买卖。

她走过去时，男人正用牙咬开一枚铜钱，大概是在验成色。听见脚步声，他眼皮都没抬：“捡破烂的往后捎，爷这儿的东西你买不起。”

苏芮把一枚永乐通宝放在木箱上，铜钱滚了两圈，停在一个生锈的铜铃铛旁。“买件能穿的褂子，再问个事儿。”她的声音刻意压得粗哑，带着点少年人的莽撞。

男人这才抬眼。他的左眼比右眼小，看人时总像是在眯着眼算计，眼珠转动的样子活像偷油的老鼠。“啧，”他用指甲弹了弹铜钱，“永乐通宝，还是官铸的。小叫花子藏私货呢？”

“少废话。”苏芮学着市井少年的口气，“衣服，要能挡风的。事儿，就问红蜡案。”

男人的脸色倏地变了。他飞快地朝巷口瞥了一眼，压低声音：“你找死？那案子是锦衣卫的禁区！”他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把短刀。

苏芮又掏出一枚铜钱，和之前那枚并排摆着。“我就想知道，死的是哪个官儿的千金。”

男人的喉结动了动。两枚永乐通宝够买三斗米了。他从墙角拖过个破筐：“自己挑。”又凑近了些，用气声道，“死的是礼部主事周大人的独女，闺名叫周明玥，听说长得跟画里的仙女儿似的……”

“怎么死的？”苏芮翻着筐里的衣服，指尖触到件粗麻布衫，还算干净。

“邪门着呢！”男人的声音发颤，“听说被人发现时，躺在自个儿绣房里，浑身盖着红蜡，嘴里还含着块蜡油……”他突然住嘴，警惕地打量苏芮，“你问这个干嘛？”

苏芮套上麻布衫，衣服太大，她用草绳在腰上捆了两圈。“前阵子在京城讨饭，听人念叨过，好奇罢了。”她转身要走，又被男人拉住。

“等等。”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塞给苏芮，“这是‘忘忧散’，遇着锦衣卫盘查，就说自己是疯子，撒点在身上，能糊弄过去。”他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周小姐……是个好姑娘，去年还在镇口施过粥。你要是真想打听，去城东的破庙，那儿有几个给周府抬过轿子的轿夫，或许肯说点啥。”

苏芮捏紧纸包，里面的粉末有点刺鼻，像是掺了曼陀罗。“谢了。”

走出巷子时，日头已经升高。苏芮摸了摸怀里仅剩的那枚铜钱，突然想起陆沉舟的箭。那箭镞上的星砂溶液，遇血会变成青铜色——和红蜡案死者指甲缝里的残留物一模一样。

周明玥的死，会不会也和星砂有关？裴世卿让她来查这个案子，难道不是为了找凶手，是为了找星砂的下落？

城东的破庙在半山腰，残垣断壁间长满了野草。三个轿夫正蹲在香炉边抽旱烟，烟杆是用竹根做的，刻着简单的星图纹。苏芮刚走近，一个络腮胡的轿夫就喝道：“站住！哪来的？”

“讨碗水喝。”苏芮指了指庙角的水缸。

络腮胡哼了一声，没再理她。另一个瘦高个的轿夫却叹了口气：“周小姐死得冤啊，头七那天，她房里的红蜡自己燃起来了，跟有人点似的……”

“闭嘴！”络腮胡踹了他一脚，“锦衣卫的规矩忘了？再提这案子，把你舌头割了！”

苏芮端着水碗的手顿住了。自己燃起来的红蜡？像有人点似的？

这让她想起实验室里的恒温箱，设定好时间，总会准时启动。

她放下水碗，悄悄退后。阳光透过庙顶的破洞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像极了裴世卿办公室里的星图投影。

原来红蜡案不是终点，是裴世卿设定的又一个开关。而她，不仅要找出按开关的人，更要弄明白，这开关背后连着什么。

腰间的革囊轻轻晃动，里面的烧酒罐碰撞着铜钱，发出细碎的声响。苏芮摸了摸那枚藏在发髻里的衣角，裴世卿的字迹仿佛正硌着头皮。

“你的剧本，漏了我这个角色的自主意识。”她对着破庙的佛像无声地说。

佛像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