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卷起的尘土扑了张干事一脸,他呛得直咳嗽,眯着眼看清那沾满泥浆的军绿车门上隐约的红星标志,心里咯噔一下。再瞅清陆沉舟身上洗得发白、领口却磨出毛边的旧军装,还有那条捂在左臂上、洇出大片暗红的纱布,额角那道疤都跟着抽了抽。
“陆…陆技术员?”张干事嗓子眼发紧,叉腰的手放了下来,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您…您这是?”
陆沉舟没看他,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强撑的冷硬。他目光扫过被逼到土路边缘、单薄得像片枯叶的宁晚秋,她怀里还紧紧捂着那个破布包,碎布拼成的罩衫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勾勒出绷紧的肩胛骨。他视线最终落回张干事脸上,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市管所?查什么?”
“没…没啥大事!”张干事后背有点冒汗,赶紧踢了旁边贼眉鼠眼的瘦子一脚,“就…就有人瞎举报!说这位女同志…呃…倒买倒卖!我们这不正核实嘛!”他语速飞快,试图把刚才的咄咄逼人抹过去。
瘦子被踢得一趔趄,缩着脖子不敢吭声,眼珠子却骨碌碌乱转,在王翠花许诺的好处和眼前这辆军车之间摇摆。
“核实?”陆沉舟往前走了一步,脚步有点虚浮,却带着一种当过兵的人特有的沉压,“供销社的收购票,是假的?”他目光钉子似的扎在张干事脸上。
张干事捏着那张薄薄的收购票,手心黏腻,忙不迭地递过去:“真…真的!看过了!真的!”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刚才怎么就被那五分钱迷了眼,没细看这穷酸女人竟和开吉普车的军官扯上关系?
陆沉舟没接票,只垂眼扫了下,那眼神冷得像冰碴子。“盐,火柴,”他下巴朝宁晚秋怀里点了点,“供销社买的,投机倒把?”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张干事心坎上。
张干事脸皮涨红,支支吾吾:“这…这不是怕…怕她夹带私货嘛…”他搜肠刮肚找借口,眼神瞟向吉普车驾驶座。那个年轻司机没下车,只从摇下的车窗里冷冷看过来,目光锐利得像刀子,让他剩下的狡辩全堵在了喉咙里。
“她的人,我担保。”陆沉舟没再给张干事废话的机会,斩钉截铁,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现在,能走了?”
“能!能能能!”张干事如蒙大赦,点头哈腰,一把拽过还在发懵的瘦子,“误会!纯属误会!陆技术员您忙!您忙!”他拉着瘦子,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开,生怕慢一步就被那吉普车吃了。
土路上只剩下吉普车低沉的引擎声和呼啸的风。卷起的尘土慢慢落下,露出陆沉舟越发苍白的脸。他捂着左臂的手背上青筋虬结,指缝里渗出的血珠滴落在干燥的黄土路上,洇开一点刺目的暗红。
宁晚秋紧绷的脊背这才猛地一松,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冰凉刺骨。她看着几步开外的陆沉舟,他额角全是细密的冷汗,嘴唇失了血色,高大的身形晃了一下,全靠右臂撑住了吉普车冰冷的铁皮门框才稳住。
“你……”她喉咙发干,刚吐出一个字,就看见陆沉舟猛地吸了口气,像是要压下什么,随即抬眼看向她,那眼神沉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上车。”他声音更哑了,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说完这句,似乎耗尽了力气,身体又往下滑了半寸。
驾驶座上的年轻司机迅速推门跳下,动作利落得像头猎豹,几步抢过来扶住陆沉舟另一边胳膊:“头儿!”
宁晚秋没再犹豫。她攥紧了怀里的破布包和那个装着决明子种子的玻璃罐,快走两步到车边。拉开车后门,一股浓烈的铁锈混合着机油和汗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她胃里一阵翻腾。陆沉舟几乎是被那年轻司机半架半拖地塞进了后座。
“嫂子,搭把手!”年轻司机语速极快,带着军人的干脆利落,自己则迅速绕回驾驶座。
宁晚秋被那声“嫂子”叫得一愣,随即弯腰钻进后座。车里空间不大,陆沉舟高大的身体斜靠着车门,头歪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双眼紧闭,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呼吸又沉又重。他捂着的左臂下,那深蓝色的工装袖子已经被血浸透了一大片,暗红色还在缓慢地洇开,浓重的血腥味混在车里的气味里,令人窒息。
吉普车猛地发动,引擎咆哮着冲上土路,剧烈的颠簸让陆沉舟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宁晚秋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的肩膀,指尖隔着薄薄的工装布料,触手却是一片滚烫!
他在发高烧!
“他伤得很重?”宁晚秋看向驾驶座,声音发紧。
年轻司机紧盯着前方坑洼的土路,方向盘打得飞快:“厂里检修,让脱落的齿轮箱砸了胳膊,差点削掉半条膀子!卫生所止不住血,得送县医院!”他语气带着焦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头儿硬撑着说顺路办点事…没想到是…”后面的话他没说,猛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蹿了出去。
顺路?宁晚秋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是顺路警告她别去镇上,还是…顺路来替她解围?
她低头看着陆沉舟毫无血色的脸,额角的冷汗顺着冷硬的下颌线往下淌。他左臂的伤,绝不是什么“不小心碰了下”。那出血量,那位置…她前世是中药师,也见过外伤,这伤透着凶险。农机厂的“意外”?
目光无意间扫过他垂落在身侧的右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沾着黑乎乎的机油和干涸的暗红血渍,手背上还有几道新鲜的划痕。忽然,她瞳孔微微一缩。
在他右手虎口下方,靠近手腕内侧的皮肤上,有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机油污垢盖住的印记。那印记边缘不规则,颜色暗沉,像一块陈年的胎记,又像…一个被强行抹去、却未能完全褪尽的烙印图案。那图案的轮廓,竟隐隐约约与她腕间那枚深色玉镯上某个细微的纹路有些相似!
宁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猛地抬头看向陆沉舟紧闭的双眼,又迅速低头,指尖无意识地按住了自己手腕上温润的玉镯。玉镯紧贴皮肤,传来一阵细微的、持续的温热感,仿佛在与什么呼应。
“吱嘎——!”
吉普车一个急刹停在县医院门口,刺耳的刹车声打断了宁晚秋混乱的思绪。年轻司机跳下车,拉开后门,和闻讯赶来的医院护工一起,手忙脚乱地将几乎陷入半昏迷的陆沉舟抬上担架床。
混乱中,宁晚秋也跟着跳下车。浓烈的消毒水味瞬间盖过了车里的血腥。她看着陆沉舟被迅速推进急诊室的大门,那扇绿色的门在她眼前“砰”地关上,隔绝了视线。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里,怀里的破布包硌着胸口,装着决明子的玻璃罐冰凉一片。手腕上的玉镯,那温热的触感却异常清晰,像一团小小的火苗,灼烧着她的皮肤。
耳边还回荡着年轻司机那句愤怒的“让脱落的齿轮箱砸了”。
齿轮箱脱落?她前世在中药厂实习时,也见过那些笨重的老机器。巨大的惯性,沉重的钢铁…那真的是意外?
玉镯的温热持续传来。她低头,看着自己按在镯子上的指尖。陆沉舟手背上那个模糊的烙印图案,如同一个冰冷的谜团,和急诊室里浓重的血腥味一起,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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