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燕小安是被窗棂透进的微光刺醒的。

昨夜韩夫子那血迹斑斑的《孟子》、江雪艺塞来的玉簪、还有那惊雷般的“大考提前”和“七月解试”几个字，在他脑子里搅了一夜，混沌得像锅隔夜的杂粮粥。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坐起身，昨夜韩夫子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今晚的事你可以当没有发生过……跟江雪艺还是尽量少接触……”还有那句“你好好发挥便是”。

当没发生过？燕小安低头，那根温润的玉簪正静静躺在他枕边，触手生凉。

昨晚那短暂的、如同幻觉般的“文心映影”画面——截江的文士、划界的女子、暴雨中的韩夫子……绝非寻常！

他小心翼翼地将玉簪贴身藏好，这东西，韩夫子没要回去，必然有用。

推开房门，晨风带着凉意。

韩夫子已经在院中打水，动作沉稳如常，仿佛昨夜那肃杀的气氛只是一场梦。

桌上放着简单的粥菜和几个粗面馒头。

“醒了？”韩夫子头也没抬，“吃完收拾东西，今日动身去州府。”

“啊？今天就走？”燕小安一愣，虽然知道时间紧迫，但这也太快了。

“解试提前至七月小暑，只剩一月有余。

乌柳村去州府羊苴咩城，山路崎岖，车马劳顿少说也得七八日。

到了还需安顿、熟悉环境、温书备考，时间不等人。”韩夫子将水桶放下，语气不容置疑，“张濂子、杨涛，还有江雪艺，我已让村长通知，晌午前在村口集合。”

燕小安不再多言，默默坐下喝粥。

那粘稠的米汤滑入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疑问和隐隐的不安。

州府，羊苴咩城，三塔书院……那些在槐荫下品茶的老者，仿佛冰冷的阴影，已经提前笼罩在了他们的前路上。

日头升到树梢时，乌柳村口的老槐树下已聚了人。

张濂子背着一个半旧的包袱，倚着树干，神情倒是轻松，看到燕小安走来，还促狭地挤了挤眼，用口型无声地问：“昨晚……？”燕小安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摇摇头。

杨涛来得最晚，被一个妇人（他娘）拉着絮絮叨叨，包袱塞得鼓鼓囊囊，里面显然装了不少吃食。

他脸上带着点兴奋，又有点对长途跋涉的畏惧，远远看到江雪艺已经到了，立刻挺直了腰板，努力想做出沉稳的样子。

江雪艺依旧是一身淡青衣裙，只是料子似乎更素净了些，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

她独自站在稍远些的河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侧影沉静。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目光在燕小安脸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快得燕小安几乎以为是错觉。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又迅速移开了视线，仿佛真应了韩夫子那句“少接触”。

燕小安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

韩夫子最后出现，身后跟着村长张伯。张伯牵来一辆半旧的驴车，车上堆着些行李和一个半人高的书箱。

“老韩，孩子们就拜托你了！”张伯用力拍了拍韩夫子的肩膀，眼中满是殷切的期盼，“咱们村……等你们的好消息！”

韩夫子郑重地点点头：“村长放心。”

他目光扫过眼前四个即将远行的学生，在燕小安和江雪艺身上多停留了一刹，沉声道：“此去州府，路途遥远，前路未知。记住，你们是一个整体，同窗即手足，遇事多商量，相互扶持。到了州府，谨言慎行，莫惹是非，一切以考学为重。”

“是，先生！”四人齐声应道，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张濂子率先跳上驴车，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小安，来这儿！”杨涛也赶紧抢占了一个靠里的位置。

江雪艺则安静地坐在了车尾，离众人稍远。

燕小安最后上车，坐在了张濂子旁边，与车尾的江雪艺斜对角。

驴车吱呀呀地启动了，载着乌柳村最后的希望，碾过尘土，缓缓驶离了熟悉的村庄。

燕小安忍不住回头望去，村口张伯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

一股离愁和沉重的责任感，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头。

真的……要走了。

韩靖探头望向车内，“还没到开榜，有些话我先说了。”

众人齐刷刷抬头。

“就算最后真的考不上就罢了。回村，你们还是我的学生，还是家人的骄傲。”

“嗯。”

四人齐声应道。

……

最初的几日，山路颠簸，风景倒是壮丽。

苍翠的山峦连绵起伏，清澈的溪流在谷底奔涌。但新鲜感很快被疲惫取代。

杨涛最先开始抱怨腰酸背痛，张濂子则拿出烧饼分给大家，试图活跃气氛，讲些乡野趣事。

江雪艺一路都异常安静，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或是默默看书，偶尔才和杨涛、张濂子客套几句，与燕小安几乎零交流。

燕小安也谨记韩夫子的话，不敢多看，只是偶尔瞥见她被山风吹拂起的发丝，或是专注的侧脸时，心底那丝异样感又会悄然滋生。

那枚玉簪，隔着衣服贴在心口，像一块烧红的炭。

韩夫子一路都骑着一匹老马跟在车旁，话不多，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他的沉默，无形中给这次旅程增添了几分凝重。

第五日，他们进入了一片更为荒凉的山岭。

树木稀疏，怪石嶙峋，官道也变得狭窄崎岖。空气闷热，连虫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傍晚时分，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停下歇脚。

杨涛累得瘫倒在地，张濂子忙着生火。江雪艺走到溪边掬水洗脸。

燕小安刚想去帮忙打水，忽然瞥见韩夫子眉头紧锁，正盯着不远处的一片乱石堆。

“先生，怎么了？”燕小安低声问。

韩夫子没回答，只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那片阴影。

一股若有似无的腥膻气味随风飘来……

“咻！咻！咻！”

数道凌厉的破空声骤然响起，几支淬着幽蓝寒光的弩箭从乱石堆后激射而出，目标赫然是正在溪边的江雪艺！

“小心！”燕小安和张濂子同时惊呼，想扑过去却已来不及。

江雪艺反应极快，听到风声的瞬间，身体已本能地向后急退，同时袖中滑出一道银光，“叮叮”几声脆响，竟险之又险地格开了两支射向要害的弩箭！

但第三支箭角度刁钻，擦着她的手臂飞过，带起一溜血珠！

江雪艺闷哼一声，捂住了手臂。

“有埋伏！”杨涛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躲到驴车后面。

“好大的胆子！敢袭击南！诏学士”韩夫子一声怒喝，如同平地惊雷。

他身形未动，只是并指如剑，朝着弩箭射来的方向凌空一划！

“轰！”

一道无形的气劲如同巨斧劈落，乱石堆轰然炸开！碎石飞溅中，几条黑影惨叫着被震飞出来，口喷鲜血，眼见是不活了。

袭击并未结束。

几乎在韩夫子出手的同时，另一侧的山坡上，几条更加迅捷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扑下，目标直指燕小安！

他们手中并非弩箭，而是泛着乌光的短刃和铁爪，招式狠辣，显然是近身搏杀的好手！

“小安！”张濂子目眦欲裂，抓起一根燃烧的柴火棍就冲了上去。

燕小安脑子嗡的一声，巨大的危机感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他下意识地想摸出怀里的话本抵挡，这完全是慌乱中无意识的行为。

一股奇异的热流猛地从他心口涌出，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那是……玉簪！

刹那间，时间仿佛变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