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冰冷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混杂着生命流逝时特有的、几不可闻的腐朽气息。林婉兮坐在ICU病房外冰凉的金属长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牛仔裤边缘一道细微的毛边,仿佛那是维系她摇摇欲坠世界的唯一绳索。母亲那张被病痛侵蚀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皮肤覆盖着骨头的脸,隔着厚重的玻璃,在惨白灯光下显出骇人的青灰色。每一次呼吸机沉闷的推送,都像在她紧绷的心弦上又重重锤击一下。
“林小姐。”主治医生王主任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像蒙了一层灰,“你母亲的病情……不能再拖了。特效药加上手术,费用缺口很大。”他递过来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冰冷的数字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扎进林婉兮的瞳孔深处——七位数,一个足以碾碎她所有努力和尊严的天文数字。她做了好几年的文物修复师,那些沉睡千年的珍宝在她手中重焕光彩,却填不满眼前这个无底深渊。画廊的预支、同事的借款、变卖母亲最后一点首饰……杯水车薪。绝望像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无声地向上攀爬,勒紧她的喉咙。
手机在口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显示着一个没有名字的陌生号码。林婉兮几乎是麻木地接通。“林小姐?”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刻板得如同电子合成音,“关于你母亲的医疗费用,现在有一个解决方案。地点在‘云顶’,一小时后,过时不候。”电话干脆地挂断,只剩下忙音在耳边嗡嗡作响。没有解释,没有余地,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云顶——那是这座城市财富与权势最顶端的象征,一个离她平凡生活无比遥远的地方。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一种被无形巨手攫住的冰冷预感,让她指尖微微发颤。那通电话像一道闸门,将汹涌的绝望暂时截断,却引向了更深不可测的黑暗湍流。
踏入“云顶”顶层的私人会所,林婉兮感觉自己像误闯巨人国度的蝼蚁。巨大的落地窗外,整座城市的璀璨灯火匍匐脚下,却无法穿透室内的沉郁。空气里弥漫着冷冽的雪松与皮革混合的气息,昂贵而疏离。光线被精心设计得幽暗,只聚焦在房间中央那张宽阔的暗色书桌。一个穿着黑色高定西装的男人背对着她,立于落地窗前,身形挺拔如孤峭的山崖,沉默地俯视着脚下的流光溢彩。仅仅是一个背影,就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气和无声的威压,仿佛连空气都因他的存在而凝滞。林婉兮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小心翼翼。
一个穿着考究三件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无声地出现在她身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没有生命的蜡像。“林小姐,我是陆先生的管家,姓陈。”他的声音平板无波,递过来一份文件,“请过目这份契约。”
文件袋的触感异常。林婉兮带着修复师对材质的本能敏感打开——里面并非普通的A4纸,而是一卷颜色陈暗、边缘微微磨损的丝帛。它被小心地展开在冰冷的桌面上,在幽暗的光线下,显露出一种历经时光沉淀的厚重感。丝帛上,墨迹浓黑,书写着一种介于隶书与楷书之间的古雅字体,端正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契约内容像冰冷的铁链,逐字逐句缠绕上她的心脏:
契约人林婉兮,自愿与陆氏继承人陆瑾年缔结婚姻关系,期限一年。
陆氏将承担契约人母亲林素心女士全部医疗费用,并确保其获得最优治疗。
契约期间,林婉兮须履行妻子身份的一切公开义务,包括但不限于居住于陆宅、配合出席家族活动。
一年期满,婚姻关系自动解除,林婉兮可获得约定补偿,并不得以任何理由纠缠。
契约生效期间,双方互不干涉私人生活及情感归属。
“一年?”林婉兮的声音干涩得厉害,目光死死钉在那条冰冷的“互不干涉私人生活及情感归属”上,“这只是一场交易?”
“是的,林小姐。”管家陈的声音毫无起伏,像在宣读一份资产清单,“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陆家需要一位名义上的少夫人,而你,需要钱救你的母亲。契约期内,除了必要的公开场合,陆先生不会对你有任何要求,反之亦然。一年后,你恢复自由身。”
“名义上的……”林婉兮咀嚼着这几个字,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个始终沉默的背影。巨大的落地窗映出他模糊的侧影轮廓,线条冷硬,如同刀削斧凿的冰雕。他始终没有回头,仿佛身后的交易与他毫无关联。这种彻底的漠视,比任何言语的羞辱更让人窒息。金钱可以买到婚姻的形式,却买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她捏着丝帛契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指尖冰凉。母亲氧气面罩下微弱起伏的胸膛,ICU门外那令人绝望的催款单,王主任疲惫而无奈的眼神……无数画面在她脑中疯狂闪现、挤压。尊严在生存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林婉兮闭上眼,母亲枯槁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她猛地睁开眼,眼底最后一点挣扎的火苗被冰冷的绝望彻底扑灭。“笔。”她伸出手,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管家陈适时地将一支沉甸甸的钢笔放在她手边。笔尖划过那带着奇特韧性的古老丝帛,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林婉兮三个字落在“乙方”的位置上,笔迹清晰却微微颤抖,如同她此刻的灵魂。最后一笔落下,她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指尖的冰凉感蔓延至四肢百骸。
几乎在她放下笔的瞬间,那个一直背对着她的男人终于动了。他缓缓转过身。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构成一道冷峻的弧线。他的眼睛隐在眉骨的阴影下,看不清情绪,只能感受到两道实质般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冰冷、审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穿透力。他并未看那份签好的契约,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只在她脸上停留了短暂而令人心悸的几秒。然后,他迈开长腿,径直从她身边走过,昂贵的西装衣料带起一阵微弱的冷风,拂过她的手臂。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那擦肩而过的瞬间,林婉兮闻到了一丝极淡的、冷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尘封古物般的疏离感。
管家陈拿起那份签好的丝帛契约,小心地卷好收起。“林小姐,请跟我来。司机已在楼下等候,送您去婚房。”他的语气依旧平板无波,仿佛刚才完成的一切不过是最寻常的交接手续。
深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行在深夜寂静的街道上,像一条冰冷的暗河。车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片朦胧的光斑。林婉兮蜷缩在宽大后座的角落,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玻璃。车窗上映出她苍白模糊的脸,还有车外飞速流逝的、属于她过去的平凡世界。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从骨髓里透出的寒冷让她微微发颤。她就这样把自己卖了。为了母亲能活下去,卖掉了自己一年的自由和婚姻的名义。那个男人的背影,那冰冷的雪松气息,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契约上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反复刺穿着她残存的尊严。车窗上她的倒影,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车子最终驶入一片掩映在茂密林木后的庞大庄园,最终停在一栋独立的三层别墅前。别墅风格冷峻现代,巨大的落地窗在夜色中像沉默的黑色眼睛。管家陈引着她穿过空旷得能听见脚步回声的客厅,踏上旋转楼梯,停在二楼走廊尽头一扇厚重的双开门前。“这是您的房间,少夫人。”他推开门,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陆先生交代,请您好好休息。另外,”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房内那张宽大的、铺着深灰色丝绒床罩的床,“陆先生今晚不会过来。”
林婉兮走进房间。房间很大,装修是极简的冷色调,黑白灰主宰了一切,空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冰冷得像高级酒店的样板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远处模糊的山影。只有靠窗的书桌上,一盏孤零零的台灯亮着昏黄的光晕。
她的目光落在台灯光晕笼罩下的桌面。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纯白色硬质文件袋,与这冰冷的房间格格不入,却又透着一股不祥的预兆。
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入肺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几步走到书桌前,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打开了那个文件袋。
里面只有一份文件。A4纸,打印的宋体字,格式标准得冷酷无情。
抬头一行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入她的眼帘:
离婚协议书
纸张下方,“甲方”的位置,龙飞凤舞地签着一个名字——陆瑾年。墨迹很新,显然是刚刚签下不久。
文件袋里滑落一张同样纯白的卡片,上面只有一行打印的、毫无温度的字:
签了它。今晚。
陆瑾年
林婉兮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一路蔓延至心脏,几乎冻结了血液。窗外浓重的夜色仿佛瞬间涌入房间,将她彻底吞没。契约的墨迹未干,新婚的床榻冰冷,而她的“丈夫”,在她踏入这个所谓的“婚房”的第一步,递来的竟是一纸休书?
“今晚就签?”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消散的风。那冰冷的命令,和几个小时前会所里那份古老的丝帛契约,在她脑海中疯狂碰撞。巨大的荒谬感和被玩弄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她死死攥紧了那份离婚协议,纸张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窗外,一钩残月不知何时挣脱了云层,将惨淡的、没有温度的清辉,冷冷地泼洒进来,照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和眼底那片骤然翻涌起的、混杂着愤怒、屈辱与巨大困惑的惊涛骇浪。新婚之夜,她的战场才刚刚铺开,而第一道战书,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冰冷地拍在了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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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