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远带着林深往家走时,太阳已经爬到了头顶。望霞巷在正午的阳光下少了几分黄昏的温柔,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蝉鸣声从树梢上滚下来,铺得满巷都是。
“就在前面那个门,”周明远指了指不远处的青砖小楼,“我父母留下的老房子,爬楼费劲,但采光好。”
林深点点头,脚步有些慢,呼吸也比常人重些。他走得很稳,却总让人觉得他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怕自己摔倒。周明远放慢脚步,和他并排走着,闻到他身上有种松节油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很干净,又带着点时光沉淀的陈旧感。
到了家门口,周明远掏钥匙开门时,林深忽然停在楼梯口的窗下,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梧桐上。“这树有年头了。”他轻声说,手指在窗沿上轻轻敲了敲。
“快三十年了,”周明远推开门,“我小时候就有,那会儿才到二楼窗台。”
林深“嗯”了一声,跟着他进屋。客厅不大,家具都是旧的:深色的实木沙发,扶手被磨得发亮;墙上挂着一幅装裱简单的书法,是周明远父亲的手笔,写着“守静”两个字;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藤椅,旁边的小桌上放着放大镜和几本摊开的旧书。
“随便坐。”周明远把画夹从书柜上取下来,递过去,“没动过里面的东西,你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林深接过画夹,手指抚过磨损的边角,像是在确认一个失而复得的老友。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把画夹放在腿上,指尖反复摩挲着拉链头。“麻烦你了,周先生。”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客厅,最后落在墙上的书法上,“这字写得好,有筋骨。”
“老爷子以前爱琢磨这些,”周明远给他倒了杯温水,“我没继承他的手艺,就继承了这房子。”
林深接过水杯,指尖碰到杯壁时缩了一下,像是怕烫,又像是不习惯与人接触。“我父亲也爱写字,”他低声说,“不过后来……就没再动笔了。”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没再继续说下去。
周明远没追问。活到这个年纪,谁心里没几个不能碰的角落?他坐在藤椅上,看着林深抱着画夹的样子,突然想起画里那些细腻的笔触。“您是画家?”他试探着问。
林深的肩膀僵了一下,随即松开,嘴角扯出个很淡的笑:“以前是,现在……不算了。”
“社区画展上那幅《落日归处》,是您的吧?”周明远想起那天在广场上看到的画,沉郁的色彩里藏着一种说不出的孤独,“画的是望霞巷口的老城墙,对吗?”
提到那幅画,林深的眼神亮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是我画的。那堵墙拆了一半,剩个角,夕阳照上去的时候,颜色特别……”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特别沉,像压了一辈子的事。”
周明远没接话。他懂那种感觉。有些风景,看的不是美,是里面藏着的自己。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林深站起身:“不打扰你了,画找着了,我该回去了。”他抱着画夹的手很紧,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不多坐会儿?”周明远也站起来,“中午简单吃点?”
林深摇摇头,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着周明远:“周先生,要是不麻烦的话……你明天有空吗?”
周明远愣了一下:“有空,退休了,时间多。”
“我住得不远,就在前面的‘听涛街’,”林深的声音有些犹豫,“画室里有些旧书和画稿,眼睛不太好,有些字看不清……想请你帮忙念念。”他说完,像是怕被拒绝,又补充道,“不会耽误太久,中午我请你吃饭。”
周明远看着他眼里的期待,像个孩子攥着最后一颗糖,小心翼翼的。他想起画夹里那些未完成的速写,想起他沉郁的画作,突然点了点头:“行,明天上午我过去找你。”
林深明显松了口气,嘴角的皱纹都柔和了些:“那我把地址写给你。”他从画夹里抽出一张便签纸,又摸出铅笔,却在低头写字时皱起了眉,笔尖悬在纸上半天没落下。
“怎么了?”周明远走过去。
“光线……有点晃。”林深眯着眼,眉头拧成一团,铅笔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条,“写不好。”他的声音里带着点烦躁,把铅笔往桌上一扔。
周明远看着他泛红的眼角,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拿起便签纸:“我来写吧,你说地址。”
“听涛街37号,老印刷厂改造的画室,门牌号在铁门上,很好找。”林深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窘迫。
周明远写完地址,递给他:“这样就行,我认得路。”
林深接过便签纸,却没看,直接揣进兜里:“麻烦你了。”他抱着画夹,脚步有些仓促地离开了。门关上的瞬间,周明远好像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顺着门缝飘进来,落在安静的客厅里。
第二天上午九点,周明远按地址找到了听涛街。这里比望霞巷更偏僻些,路边停着几辆落灰的旧自行车,墙面上爬满了爬山虎,绿色的叶子间露出斑驳的红砖。37号是个带院子的铁门,门柱上挂着块木牌,写着“林深画室”,字迹有力,却落了层薄灰。
周明远敲了敲门,里面没回应。他又敲了几下,才听到里面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接着是门闩拉开的吱呀声。
门开了,林深站在门后,头发有些乱,穿着一件沾满油彩的旧T恤,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来了。”他侧身让周明远进来,身上的松节油味更浓了。
院子不大,角落里堆着几个画框,杂草从石板缝里钻出来。正对着院门的是一间大画室,门敞开着,里面拉着厚厚的窗帘,只留了一条缝隙,光线昏暗。
“进来吧。”林深领先走进画室,随手拉开了窗帘的一角。阳光涌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里面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
画室比周明远想象的大,墙上、地上都摆着画,大多是城市风景,色彩偏沉郁,多用赭石、墨绿和暗黄,像是把所有的亮色都藏在了阴影里。最显眼的是画架上一幅未完成的画,蒙着防尘布,只露出一角暗沉的天空。
“随便坐,地方乱。”林深踢开脚边的画筒,从角落里拖过一张藤椅,上面堆着几件干净的T恤,他把衣服扒下来,扔到旁边的沙发上。
周明远坐下时,膝盖碰到了一个纸箱,里面装满了速写本,和他捡到的那个画夹款式一样。“这些都是您的速写?”他问。
“嗯,”林深从书架上抽出一摞书,“年轻时走到哪儿画到哪儿,现在……走不动了,也画不清了。”他把书放在桌上,都是些美术理论和画册,书页边缘卷了角,上面有很多铅笔标注的痕迹,只是字迹越来越潦草,到后面几页,几乎辨认不清。
“想请你帮我念念这些笔记,”林深指着书页上的标注,“有些地方记不太清了,眼睛不好,自己看不清。”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副老花镜戴上,又摘下来,烦躁地揉了揉眼睛,“戴了也没用,模糊得很。”
周明远拿起一本书,是一本《光影与色彩》,里面夹着很多干枯的树叶标本。他翻到有标注的一页,轻声念道:“黄昏的光线比正午柔和,物体边缘会出现暖橙色的光晕,阴影部分需加入冷紫色调,以平衡画面……”
他念的时候,林深就坐在对面的画凳上,身体微微前倾,眼睛闭着,嘴角却慢慢放松下来,像是在回忆那些文字描述的画面。阳光从窗帘缝隙里照进来,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却照不进他眼底的那层薄雾。
周明远念了一会儿,停住喝水。林深睁开眼,目光落在画架上蒙着布的画:“那是我最后一幅画,画了一半,眼睛就不行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是什么题材?”周明远问。
“还是望霞巷,”林深笑了笑,带着点自嘲,“画了一辈子城市,最后还是想画那条巷子。那天去咖啡馆躲雨,画夹落在门口,连带着……最后一点想画完的心思也差点丢了。”
周明远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幅未完成的速写里藏着那么多情绪。不是画没完成,是心有不甘。
“其实,”周明远放下书,“我每天都走那条巷子,能帮你看看细节。比如杂货店的招牌,现在换了蓝色的,以前是红色的;还有巷口的歪脖子树,去年修枝,锯掉了右边的枝桠……”
林深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真的?”
“当然,”周明远点点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能告诉你。”
画室里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蝉鸣和偶尔风吹窗帘的声音。林深看着周明远,眼神慢慢变得柔和,像是蒙尘的镜片被轻轻擦拭过。“那……”他犹豫了一下,“下午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去巷子里走走,帮我讲讲那些我看不清的细节。”
周明远看着他眼里的期待,像孩子盼着糖,又像旅人盼着归处。他想起自己独居的午后,想起空荡的客厅和沉默的藤椅,笑着点了点头:“好啊,正好我也该散步了。”
阳光悄悄移动,窗帘缝隙里的光斑爬到了那摞旧书上。林深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拉开了更多的窗帘。光线涌进来,照亮了画室里的尘埃,也照亮了画架上那幅蒙着布的画——布下面,隐约能看到暖金色的底色,像是望霞巷黄昏时的阳光,正等着被重新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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