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燃到后半夜，只剩一堆暗红的炭火，偶尔迸出一两星火星，旋即被晨露打灭。阿辞往火堆里添了最后几根竹枝，竹皮遇热蜷曲起来，发出细碎的噼啪声。他正往竹篓里塞草药，指尖划过一株带着锯齿的“醒神草”，忽然抬头看向沈惊寒——对方靠着岩石闭眼假寐，眉头却微微蹙着，显然没真睡着。

“醒了就起来。”阿辞将竹篓甩到背上，藤条勒得他肩头微微发红。墨影顺着他的胳膊缠上肩头，蛇信子在他颈侧扫过，像是在催促。“再歇着，等影卫追上来，咱们就只能当溶洞里的新骨头了。”

沈惊寒睁开眼，晨光正从竹林缝隙里钻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亮斑。阿辞那件靛蓝色短褂还披在他身上，夜里的风一吹，布料贴着后背，带着两人交混的气息——他身上残留的硝烟味，阿辞身上清苦的草木香，竟奇异地融在了一起。他想脱下来还给他，手指刚碰到衣襟，就被阿辞按住了手。

“穿着。”少年的指尖微凉，触到他手腕内侧的皮肤时，两人都顿了顿。沈惊寒想起溪边那片刻的相握，掌心似乎还留着对方的温度。阿辞先移开手，转身往密林深处走，耳尖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红，“免得路上毒发，又要我背你。”

往望月崖去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越往深处，竹林越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布满深绿苔藓的怪石和缠得密不透风的老藤。那些藤蔓像无数只手，稍不留意就会被缠住脚踝。阿辞显然对这里极熟，总能在看似无路的地方找到被藤蔓掩盖的狭窄石阶，石阶边缘被磨得光滑，显然走的人不少，却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痕迹。

墨影像个尽职的探路者，时不时窜到前面，对着石缝里暗藏的毒虫发出警告的嘶鸣。有次一条五彩斑斓的蜈蚣刚探出头，就被墨影一口咬住七寸，蜷成了僵硬的弧线。

“这里的噬影蛊，是专门看守禁地的。”阿辞拨开挡路的藤蔓，藤蔓断裂时流出乳白色的汁液，带着刺鼻的腥气。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它们闻着活人气味就会扑上来，钻进皮肉里啃食影子——你没听错，是影子。被缠上的人，不出半个时辰就会化成一滩血水，连骨头都剩不下。”

沈惊寒握紧了腰间的短刀，指腹蹭过冰冷的刀鞘。他刚想叮嘱阿辞也小心，脚下忽然一软。他踩中了一块松动的石阶，石阶翻转的瞬间，底下的黑土簌簌往下掉，密密麻麻的黑色虫豸正从土里往外涌——那些虫子比指甲盖还小，身体半透明，像一粒粒会动的墨汁，尾部拖着极细的银丝，正是阿辞说的噬影蛊。

“不好！”阿辞回头时，已有几只噬影蛊爬上了沈惊寒的靴底。他想也没想，抽出腰间的骨笛凑到唇边，吹了声急促尖锐的调子。墨影立刻如箭般窜出，蛇信子快速扫过沈惊寒的脚踝，那些噬影蛊一碰到蛇鳞，瞬间蜷成了焦黑的小团，掉在地上不动了。

可更多的蛊虫还在往外涌，像一滩流动的墨汁，顺着石阶的缝隙蔓延。沈惊寒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脚底往上爬，浑身的力气像被扎破的皮囊，正一点点往外漏。他想抬脚后退，腿却重得像灌了铅，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他终于明白噬影蛊的厉害——它们不直接啃食皮肉，却能吞噬人的生气，让人在无声无息中衰弱。

“走！”阿辞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带着点急。他眉头拧得死紧，半蹲下身，后背对着沈惊寒，“上来，我背你。”

“不用……”沈惊寒想拒绝，声音却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能看到阿辞后颈的皮肤上，还留着昨天在溪边被树枝划出的浅痕，此刻因为俯身的动作，那道痕迹更清晰了。阿辞没再等他分说，直接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架到背上。

少年的后背不算宽厚，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脊椎的形状，却异常稳当。沈惊寒趴在他背上，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发顶。阿辞的头发很软，带着清晨露水的湿润和草木的清香，那味道驱散了他心头对噬影蛊的恐惧。他忽然想起阿辞之前说“又要我背你”时的嗔怪，原来那时就已经料到了此刻的光景——这少年看着嘴硬，心思却细得像竹篾。

“抓稳了。”阿辞的声音闷闷的，从胸腔传过来，带着点吃力。石阶又陡又滑，长满了湿滑的苔藓，他每走一步都要先用脚尖试探，确认稳固了才敢落下重心。额头上很快渗出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掉，偶尔滴在沈惊寒的手背上，温热的，像落在皮肤上的星火。

沈惊寒下意识地收紧了环在他胸前的手，掌心贴在阿辞单薄的衣襟上，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心跳。不知怎的，哪怕身处危机四伏的禁地，哪怕随时可能被噬影蛊追上，趴在这个少年的背上，闻着他发间的清香，他竟暂时忘了恐惧。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阿辞的脚步越来越慢，呼吸也变得粗重，像破旧的风箱。他的体力本就不如常年习武的沈惊寒，背着一个成年男子爬陡峭的石阶，早已到了极限。沈惊寒能感觉到他后背的肌肉在微微颤抖，像是随时会垮掉，却始终没停下脚步。

“放我下来……”沈惊寒用尽力气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换我……换我护你。”

阿辞愣了一下，脚步猛地顿住。他侧过头，晨光恰好从头顶的石缝里照进来，落在他汗湿的脸上，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在光线下亮晶晶的。那双总是带着防备和疏离的眼睛里，此刻竟有些茫然，像是没料到他会说这话。

沈惊寒趁机从他背上滑下来，双腿落地时还在发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他伸手，将阿辞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掌心触到少年胳膊上的肌肉，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我还能走，扶着我就行。”

阿辞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胳膊。两人的距离忽然拉近，沈惊寒能闻到他急促的呼吸里，带着点草药的苦味。他低头时，看到阿辞的手腕上，还留着昨天拽他躲追兵时留下的红痕，心里忽然有点发紧。

这时，缠在阿辞肩头的墨影忽然探过头，用冰凉的脑袋轻轻蹭了蹭沈惊寒的脸颊，蛇信子扫过他的下颌，像是在表示赞同。阿辞看着这一幕，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弯，快得像错觉，眼底的疲惫似乎也淡了些。

他们互相搀扶着，继续往上走。石阶上的苔藓湿滑，偶尔有碎石滚落，两人便下意识地往对方身边靠紧。沈惊寒能感觉到阿辞扶着他的手，虽然还带着点生涩，却很稳；阿辞也能感觉到，沈惊寒虽然虚弱，却努力挺直着背脊，想替他分担些重量。

晨光穿过石缝，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把碎金。沈惊寒忽然觉得，或许这望月崖的凶险，也并非全然可怕。至少，身边有个人能扶着他，能让他在虚弱时，也有底气说出“换我护你”。

而这样的并肩，似乎比独自前行，要温暖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