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辰那冰冷决绝的“排除”二字，如同两枚冰钉，狠狠楔入高二（7）班的空气中。第五小组名存实亡，林薇在方晴等人的全力协助下，磕磕绊绊地制作着朔辰远程“空投”过来的设计图模型，每次去请教朔辰，都像踏入极地般小心翼翼。而苏霁川，则彻底成了那个被遗忘在角落的“人形路障”，周身弥漫着一种比暴怒更深沉、更压抑的低气压。摔门而出后，苏霁川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整整一天。邓宔恒和姜景提着打包的饭菜，在门口踌躇了半天，才敢敲门进去。里面一片狼藉，苏霁川躺在床上，枕着胳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那股毁灭性的暴戾似乎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川哥……吃点东西吧？”邓宔恒小心翼翼地把饭盒放在桌上。姜景也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川哥，别气了，跟朔神那种人……犯不着。”“犯不着？”苏霁川猛地坐起身，声音嘶哑，眼神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燃烧着纯粹的怒火，而是带着一种被反复碾压后的、沉甸甸的困惑，“那他妈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能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凭什么老子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垃圾，连他妈一堆破木头铁管……”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说不下去了。脑海里反复闪现的，是朔辰最后那个彻底将他“排除”的、冰冷到极致的眼神，以及……更早之前，当那颗轴承滚动、小木块平稳移动时，朔辰眼中那短暂却无比真实的、纯粹的专注亮光。那亮光，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混乱的思绪里。“川哥，”邓宔恒鼓起勇气，坐到床边，“其实……我觉得吧，朔神那人，可能……可能真不是装。他就那样，跟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看他，眼里除了题就是公式，跟台精密机器似的。你跟他较劲，那不是拿拳头砸钢板吗？疼的是自己啊。”姜景也赶紧点头：“对对对 ，你看林薇，现在多惨？夹在中间。咱们兄弟几个，看着你跟他杠，也提心吊胆的。何必呢？退一步海阔天空嘛，咱不跟他玩了还不行？”“不跟他玩？”苏霁川冷笑一声，但语气里的尖锐少了几分，“现在是他妈他不跟老子玩，直接‘排除’了。”“排除就排除呗。”姜景豁出去了，“咱还不稀罕呢，作业啥的，我跟邓子帮你糊弄，模型？让林薇自己折腾去，咱眼不见心不烦，川哥，你以前多潇洒，打球、撸串、打游戏，干嘛非跟那冰山过不去，把自己气成这样，值当吗？”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话糙理不糙。苏霁川听着，没说话，只是烦躁地转着手里一个打火机，眼神变幻不定。邓宔恒那句“拿拳头砸钢板”和姜景描绘的“以前多潇洒”，像两股力量在他心里拉扯。他讨厌朔辰，厌恶到骨子里。但更让他憋屈的，是这种厌恶像打在棉花上的拳头，无处着力，反而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还连累了兄弟跟着担心，害得林薇无辜受累。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点自我怀疑的疲惫感，悄然压过了纯粹的怒火。他苏霁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憋屈了？就在苏霁川陷入自我拉扯时，黎桉正使出浑身解数，试图融化他那座名为“朔辰”的万年冰山。物理竞赛小组活动室。朔辰正对着一个复杂的电磁感应模型蹙眉沉思，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某种节奏。“朔辰，朔辰。”黎桉像只花蝴蝶一样蹦跶进来，手里拿着两杯奶茶，一杯毫不客气地放在朔辰面前，“歇会儿歇会儿，尝尝新出的芝士葡萄，巨好喝。”朔辰被打断思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看到是黎桉，那点被打扰的不悦又化成了无奈的纵容。他放下笔，没碰奶茶，只是淡淡地说：“热量太高。有事？”“哎呀，没事就不能关心关心我的发小嘛。”黎桉笑嘻嘻地凑近，压低声音，“听说……第五组的作业快搞定了？林薇妹子快被你那个‘空投’设计图折磨疯了，天天找方晴哭诉。”朔辰的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点，语气毫无波澜：“材料清单和要求很清晰。执行力问题。”“是是是，您老人家要求高嘛。”黎桉翻了个白眼，随即话锋一转，眼神亮晶晶的，“不过朔辰，说真的，那天……苏霁川砸工具箱之前，你盯着他那堆破木头看什么呢，眼神跟发现新大陆似的，我都没见过你那么看一道竞赛题。”朔辰的动作顿住了。那短暂的一幕清晰地浮现，粗糙的滚珠轴承，锈蚀的铁管，毛糙的木块，在偶然碰撞下展现的、违背直觉的精妙平衡。那种纯粹的物理现象本身带来的吸引力，超越了搭建者的愚蠢。“……一个偶然的物理现象。”他言简意赅，不愿多谈，但语气里那丝极其细微的、被触动的痕迹，没能逃过黎桉的耳朵。“哦？偶然现象？”黎桉捕捉到了那丝松动，立刻打蛇随棍上，“啧啧，能让咱们朔神都惊讶的现象，肯定不简单，说明什么？说明苏霁川那家伙虽然脑子……嗯，比较随性，但手上感觉可能意外地准，瞎猫碰上死耗子也是本事嘛！你看他那堆破烂，随手一搭，还能整出点门道，虽然他自己屁都不懂。”黎桉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朔辰沉默着，没有反驳。他确实无法否认，在苏霁川那堆“垃圾”和粗暴的行为之下，那次偶然展现的平衡感，透露出一种……与理论知识无关的、近乎直觉的动手能力和空间感，这种能力，恰恰是只擅长纸上推演的他所欠缺的。这个认知，让他心里那堵坚冰铸就的墙，悄然裂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对了。”黎桉趁热打铁，一拍大腿，“下周竞赛组不是要搭建那个新的磁场演示模型吗？老张说人手不够，尤其是动手组装的，那玩意儿一堆精密零件，光靠咱们几个书呆子可不行，我看……不如把苏霁川那家伙拉来当苦力，他力气大，手也还算巧，总比咱们笨手笨脚强吧，就当废物利用……啊呸，人尽其才嘛。”“不可能。”朔辰几乎是立刻、斩钉截铁地拒绝，眉头再次深深皱起。让那个噪音源、破坏狂进入他最珍视的竞赛小组活动室？简直是对秩序的亵渎。“别急着拒绝嘛。”黎桉早就料到，笑嘻嘻地耍无赖，“你看啊，第一，这是为集体做贡献，他总不能拒绝吧？第二，有我在旁边看着呢！保证不让他发疯。第三……”黎桉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蛊惑，“你就不想近距离观察一下，他那双‘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手，到底是怎么运作的？万一……真有那么点可取之处呢？就当……研究一个特殊的、不可控的物理变量？”黎桉的最后一点，精准地戳中了朔辰那被短暂勾起的好奇心。他想起那堆破烂中展现的意外和谐，想起苏霁川砸工具箱时那瞬间爆发出的、蛮横却精准的力量……这个提议，荒谬绝伦，却又带着一丝……危险的吸引力。朔辰沉默了。他没有立刻拒绝，只是端起那杯他嫌弃热量高的奶茶，无意识地用吸管搅动着里面的芝士奶盖，眼神望着窗外，陷入了长久的思考。那紧蹙的眉头，显示着他内心的激烈斗争。苏霁川的转变是缓慢而别扭的。在邓宔恒和姜景持续的“怀柔政策”和“忆往昔峥嵘岁月”的轰炸下，他心头的火气渐渐被一种“算了，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的疲惫感取代。他开始有意识地收敛自己的脾气，至少在表面上。他不再刻意在朔辰发言时发出嗤笑或弄出噪音，只是把头扭向窗外，或者干脆戴上耳机。他依旧踩着铃声进教室，但不再故意摔门。当朔辰过来收作业时，他不再怒目而视，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桌面，仿佛对方是空气。这是一种消极的、带着距离感的“和平”。变化虽小，但足以让邓宔恒和姜景喜极而泣，也让一直暗中观察的方晴松了口气。只有林薇，依旧在朔辰的高标准和苏霁川的“不存在”之间艰难求生。一个午休，方晴拉着林薇去小卖部买水。回教室的路上，经过学校后门那条僻静的小巷时，她们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苏霁川正蹲在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旁。车旁站着一位头发花白、满脸焦急的老校工。苏霁川的校服外套随意丢在地上，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手里拿着扳手和钳子，正专注地对付着三轮车脱落的链条和扭曲变形的挡泥板。他动作算不上特别熟练，但很稳，带着一种与课堂上截然不同的耐心和专注力。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他也只是随意地用胳膊蹭一下。“陈伯，您别急，就是链条卡死了，挡泥板弯了卡着轮子，掰直就行。” 苏霁川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安抚的意味，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暴躁。“哎哟，谢谢你了小苏，这破车，关键时候掉链子，一车花肥呢。”陈伯感激地搓着手。“小事。”苏霁川头也没抬，继续手上的动作。他的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很硬朗，眼神专注地盯着那些油污的零件，那神情……竟透出一种奇异的可靠感。方晴和林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她们没有打扰，悄悄离开了。这一幕，恰好也被提前回教室拿资料的朔辰看到了。他站在巷子口的树荫下，本想绕路，却被那专注修理的身影定住了脚步。他看着苏霁川沾满油污却异常稳定的手，看着他耐心安抚老人的侧脸，听着那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沉稳的声音。朔辰的眼中，第一次，对“苏霁川”这个标签化的符号，产生了一丝清晰的、无法用“噪音源”或“麻烦制造者”来解释的……疑惑。那个在课堂上睡觉、撕作业、砸东西的暴躁少年，和眼前这个蹲在破旧三轮车旁、专注修理、耐心安抚老人的身影……是同一个人吗？那堵名为偏见的冰墙，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又悄然裂开了一道更深的缝隙。黎桉的努力，好友的劝说，苏霁川自己别扭的收敛，以及这意外撞见的、属于苏霁川的另一面，如同涓涓细流，正以一种缓慢却不可阻挡的方式，侵蚀着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水火不容”的壁垒。冰与火的绝对对立，开始出现了微妙的、不稳定的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