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很苦。喝点水。”

顾魏那句话，像一枚带着冰棱的回旋镖，在陈宇混乱的思绪里反复切割。它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却比任何激烈的嘲讽或冰冷的命令都更让他心头火起，也……更让他喉头发紧。那深入骨髓的苦涩似乎真的被这句话唤醒了，在口腔里、在食道里、在胃里，顽固地盘踞、弥漫。

护士处理完伤口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的天光不知何时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墙壁上投下变幻的光斑，映着他苍白的脸和眼底燃烧的、无处发泄的火焰。腹部的伤口在强效药力彻底消退后，重新露出了狰狞的獠牙，钝痛和灼热感交织，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扯着烧红的铁丝。可身体上的痛，远不及心头那股被顾魏彻底压制、如同困兽般的憋屈感来得尖锐。

他死死盯着床头柜上那杯水。清澈，平静。顾魏指尖点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触感。屈辱感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凭什么？他凭什么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摆布？凭什么被强行喂下那该死的苦药？凭什么连喝口水都要被他“提醒”？！

一股邪火猛地顶了上来，烧得他理智几近崩断。陈宇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水杯，而是狠狠一扫！

“哗啦——！”

玻璃水杯被扫落在地，摔得粉碎。清澈的水和锋利的玻璃碎片飞溅开来，在冰冷的地砖上留下一片狼藉的湿痕。剧烈的动作牵动伤口，剧痛如同重锤狠狠砸下，陈宇眼前一黑，闷哼一声，身体瞬间蜷缩起来，额角的冷汗如同小溪般滚落，浸湿了鬓角。

他粗重地喘息着，像一条离水的鱼，被疼痛和愤怒的双重浪潮拍打得濒临窒息。身体在病床上微微颤抖，手指死死攥着身下的床单，指关节捏得发白。碎裂的玻璃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像他此刻破碎的尊严和无处宣泄的狂怒。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顾魏站在门口。他似乎并非特意前来，只是例行查房路过。手里依旧拿着那个记录板。走廊的光线从他身后透进来，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轮廓，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病床上蜷缩着、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陈宇身上，那眼神像精准的扫描仪，瞬间捕捉到他苍白的脸色、额头的冷汗和因痛苦而绷紧的肌肉线条。然后，视线下移，扫过地上那滩水渍和四散的、闪着寒光的玻璃碎片。

空气仿佛凝固了。没有质问，没有斥责，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

顾魏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迈步走了进来，皮鞋踩在湿漉漉、散落着碎玻璃的地砖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声响。他走到那摊狼藉前，停下了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件极其平常、与己无关的杂物。

几秒钟的沉默，如同实质的重压，沉甸甸地笼罩在病房里。陈宇艰难地抬起眼皮，透过被汗水模糊的视线，看向顾魏。他看到了那双眼睛里的平静，一种近乎冷酷的、置身事外的平静。那平静比任何愤怒的责骂都更具杀伤力，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他因发泄而短暂升腾起的怒火，只剩下更深重的狼狈和一种……被彻底看轻、被当成无理取闹孩童的难堪。

顾魏什么也没说。他甚至没有再看陈宇一眼。他只是微微侧身，对着门外走廊，用他那标志性的、清晰而冰冷的嗓音，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声：“护士站。803房，地面需要清理。有玻璃碎片，小心处理。”

说完，他抬脚，极其自然地、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渍和玻璃，仿佛那只是一片需要绕过的落叶，径直走向病床。他的目标很明确——床头柜上那个呼叫铃按钮。

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曾两次强行给陈宇喂药、也曾在法医中心冰冷钳制他的手腕、刚才还轻点过水杯的手，此刻稳稳地、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地，按下了呼叫铃。

“滴——” 短促的蜂鸣声在病房里响起。

按完铃，顾魏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陈宇。依旧是那种平静的、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审视。他的视线落在陈宇因剧痛而紧捂腹部的手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

“止痛药，”顾魏的声音响起，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需要加量，还是换一种？”

没有询问他为什么摔杯子，没有指责他的失控。仿佛刚才那场带着自毁倾向的发泄从未发生。他的关注点，依旧精准地、冷酷地落在陈宇的身体状态上，像在对待一台需要调试的故障机器。

陈宇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像被砂纸磨过。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愤怒攫住了他。他想吼，想骂，想质问这块冰到底有没有人类的情绪！但身体的剧痛和那挥之不去的苦涩，抽干了他所有嘶吼的力气。他只能死死瞪着顾魏，眼神里充满了挫败、不甘和被彻底无视的屈辱。

护士很快拿着清扫工具进来，看到地上的狼藉和病床上脸色难看的陈宇，又看看一旁神色如常、只是静静站着的顾医生，明智地选择了沉默，迅速而专业地清理起来。

顾魏就站在床边，看着护士清扫。直到地面恢复光洁，护士再次离开，病房重新陷入寂静。他才重新看向陈宇。

“情绪波动，”顾魏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依旧是那种陈述事实的语气，“会显著增加伤口张力，影响愈合速度，并加剧疼痛感知。”他的目光落在陈宇依旧紧捂腹部的手上，意有所指，“如果你想延长住院时间，或者增加疤痕的丑陋程度，请继续。”

说完这句近乎刻薄的“医嘱”，顾魏没有再停留。他拿起记录板，转身离开。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刚刚清理干净的地面，没有带走一丝尘埃，也没有留下半分温度。

病房门轻轻合上。

陈宇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倒在枕头上，大口喘着粗气。腹部的疼痛依旧肆虐，但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顾魏那番话带来的、如同凌迟般的羞辱。情绪波动？影响愈合？延长住院？疤痕丑陋？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精准地扎在他最在意的地方。那块冰！他不仅看穿了他的虚弱，还看穿了他的愤怒和无能，然后用最冷静、最专业的方式，给了他最狠的一击！

妈的！顾魏！陈宇在心里发出无声的咆哮，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你给我等着！这梁子，结死了！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刀疤强体内的“炸弹”已经爆了，线索看似中断，但林之校带走的现场样本是唯一的希望。还有那个蓝白胶囊上的扭曲十字架……必须尽快找到突破口！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去他妈的！他现在就需要信息！需要力量！

陈宇猛地睁开眼，眼底的血丝尚未褪去，却燃烧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他艰难地侧过身，忍着剧痛，伸长手臂，够向床头柜的抽屉。手指颤抖着拉开抽屉，里面除了医院配发的纸巾等杂物，还有一个被大刘偷偷塞进来的、处于关机状态的备用手机。

他摸索着开机。屏幕亮起，微弱的光芒映着他苍白而执拗的脸。他深吸一口气，无视腹部传来的尖锐警告，手指颤抖着，拨通了一个加密号码。

“嘟…嘟…”

漫长的等待音。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电话被接通了。那边传来一个略显沙哑、带着浓重倦意的声音，背景音里还有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急促声响：“喂？哪位？” 是技术中队的老王。

“老王，是我，陈宇。”陈宇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刀疤强羁押室爆炸后的现场残留物，林法医那边……有初步结果了吗？”

“陈队？！”老王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震惊和担忧，“你……你怎么……你的伤……”

“死不了！说重点！”陈宇低吼，牵扯到伤口，痛得他眼前一黑，几乎咬碎后槽牙。

“嘶……有！有初步结果了！林法医刚传过来！”老王不敢再耽搁，语速也快了起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那黑红色的粘稠物……成分极其复杂！除了高度腐败的组织残留，主要是一种未知的、具有极强腐蚀性和神经毒性的混合生物碱分解产物！林法医说，这玩意儿……这玩意儿简直像是科幻片里的异形血液！能快速腐蚀金属和大部分有机材料！接触皮肤立刻造成深度溃烂！吸入微量就会导致中枢神经麻痹！更可怕的是……”

老王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有些变调：“里面……里面检测到了微量的、活性尚未完全丧失的……朊病毒变体！”

“朊病毒？！”陈宇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疯牛病？库鲁病？那种能导致脑组织海绵化、无药可救的恐怖蛋白质？！

“对！而且是经过基因编辑强化的！传染性和致死性远超已知的任何变种！”老王的声音带着绝望，“林法医说，刀疤强根本就是个‘污染源’！他爆炸时喷溅出的东西，只要沾上一点……后果不堪设想！现在整个地下羁押区已经被最高级别封锁！所有接触人员，包括林法医自己……都处于严密医学隔离观察中！上头已经急疯了！”

电话那头传来老王压抑的咳嗽和粗重的喘息，显然也被这消息冲击得不轻。

陈宇握着手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手背上输液的针头差点被扯脱。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被巨大阴谋笼罩的窒息感和破案的紧迫感！这已经不是毒品了！这是生化武器！刀疤强背后的人，或者说组织，其图谋和手段，丧心病狂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扭曲十字架的来源呢？有没有线索？”陈宇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查了！数据库里完全没有匹配！黑市、暗网，所有能想到的渠道都筛了一遍，毫无头绪！那标记……就像凭空出现的！”老王的声音充满了挫败，“现在唯一的线索……可能就在那几颗被林法医及时转移出来的、尚未失效的蓝白胶囊上了！但生物安全实验室那边反馈，解析难度极大，需要时间！而且……”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林法医在隔离前，反复强调了一点：那种未知生物碱的稳定剂成分里，检测到了一种极其罕见的、只存在于某些特殊药用植物里的萜类化合物……提取和合成工艺，绝非普通毒贩能掌握！”

药用植物？特殊提取工艺？陈宇的脑子飞速运转，像一台过载的计算机。云江市……哪里有这样的技术和资源？制药厂？研究机构？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清源生物制药！

清源生物制药！云江市最大的、也是背景最深厚的生物医药企业！拥有顶尖的研发团队和最先进的实验室！如果是他们……不，不能妄下结论！但……这太巧合了！

“老王！给我查清源生物制药！所有的！明面的，暗地的！特别是他们近期有没有异常的人员流动、资金流向或者……特殊的‘研究项目’！越详细越好！”陈宇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清源？！”老王明显吃了一惊，“陈队，那可是……牵一发动全身啊！没有确凿证据……”

“证据我去找！”陈宇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你只管查！用最快的速度！我们没时间了！”他仿佛能听到倒计时的滴答声在耳边疯狂回响。

“……是！”老王感受到了陈宇话语里那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不再犹豫。

挂断电话，陈宇像虚脱一般瘫倒在床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冷汗已经彻底浸透了病号服，黏腻地贴在身上。巨大的信息量和身体极限的双重压迫，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像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小船。

不行……不能倒下……清源……清源……

他死死咬着下唇，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目光在病房里无意识地扫视，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寻找出路。最终，视线落在了床头柜那个空了的、曾经放过水杯的位置。

顾魏……那个冰冷的、深不可测的医生……他和清源有没有关系？陈宇的直觉像一根被拨动的弦，发出危险的嗡鸣。顾魏的用药精准而霸道，带着一种非比寻常的强势和掌控力。他能在市局那种混乱场面下精准找到自己，强行喂药……他对危险和人体极限的判断，精准得可怕……还有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清冽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冷杉的气息……

一个大胆得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陈宇疲惫而混乱的脑海中滋生：顾魏……会不会和清源有关？或者……他本身就藏着什么秘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按捺下去。如同在黑暗的迷宫中看到了一丝微光，哪怕那微光可能来自地狱的火焰，他也必须去探个究竟！

身体里似乎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带着偏执的力量。陈宇挣扎着坐起身，腹部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咬牙挺住。他需要观察顾魏，需要更多的信息！常规的查房时间已经过了……那家伙现在会在哪？值班室？办公室？

陈宇的目光，落在了病房通往医生值班休息区的那扇不起眼的侧门上。那是供医护人员内部通行的通道。一个疯狂的、不顾后果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他屏住呼吸，仔细倾听着门外的动静。走廊里很安静，只有远处护士站偶尔传来的低语。他深吸一口气，忍着剧痛，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挪下病床。双脚落地的瞬间，腹部的伤口如同被无数钢针刺穿，痛得他浑身一颤，几乎跪倒在地。他死死抓住床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

一步，一步……他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每一步都伴随着无声的嘶吼和眼前阵阵发黑。终于，他挪到了那扇侧门前。门没有上锁。

他轻轻拧动门把手，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隙。一股更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淡淡的咖啡香气和纸张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是一条相对狭窄、光线稍暗的内部走廊。尽头隐约可见几扇关着的门，其中一扇门下透出微弱的光线。

陈宇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脆弱的肋骨。他扶着墙壁，像一抹虚弱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入走廊，朝着那扇透光的门挪去。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山火海上跋涉，身体摇摇欲坠，全靠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和强烈的好奇（或者说怀疑）支撑着。

终于，他挪到了那扇门前。门是虚掩着的，留着一道窄窄的缝隙。昏黄的光线从里面透出来，在地面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影。

陈宇屏住呼吸，侧过身，将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贴近门缝。

里面的空间不大，像是一个小型的休息室兼办公室。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如同军营里的豆腐块。旁边是一张堆满了医学书籍、文献和病历夹的书桌。台灯亮着，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晕。

而顾魏，正背对着门，坐在书桌前。

他脱掉了白大褂，只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深灰色羊绒衫，勾勒出清瘦而挺拔的肩背线条。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桌上摊开的什么东西。昏黄的灯光柔和了他平日里过于冷硬的轮廓，在他乌黑的发顶和修长的脖颈上镀上了一层暖融的光晕。整个画面透出一种与急诊室和手术台截然不同的、近乎沉静的疲惫感。

陈宇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顾魏。不再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冰冷医生，更像是一个卸下了铠甲、露出了些许真实疲惫的普通人。

就在这时，顾魏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并没有回头，但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绷紧了一下。放在桌下的那只手，极其自然地、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书桌的一个抽屉，似乎要将桌上的某样东西收进去。

就在那抽屉拉开又即将合上的瞬间，借着昏黄的灯光和门缝的视角，陈宇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捕捉到了抽屉深处的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警徽！

银色的盾形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虽然看不真切全貌，但那独特的形状和质感，陈宇绝不会认错！那是云江市警察的警徽！

陈宇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顾魏的抽屉里……怎么会有警徽？！他……他曾经是警察？！不可能！他明明是个医生！一个冷得像冰、手段强硬得不像话的医生！

无数的疑问和猜测如同沸腾的开水，在他脑海中疯狂翻涌！清源生物制药？特殊的药用植物提取物？顾魏抽屉里的警徽？这一切……难道有什么联系？！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剧痛（他刚才太专注，身体姿势扭曲牵动了伤口）让陈宇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一倾，肩膀重重地撞在了虚掩的门板上！

“砰！”

一声闷响，在寂静的休息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顾魏的背影瞬间僵直！下一秒，他如同被触发的猎豹，猛地转过身！

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张总是缺乏表情的脸，此刻清晰地映入了陈宇因剧痛和震惊而扭曲的视线里。镜片后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冰冷平静，而是充满了惊愕、警惕，以及一种被打扰了绝对私密领域的、如同寒冰炸裂般的骇人怒意！那怒意如同实质的冰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狭小的空间，温度骤降！

陈宇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顾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杀机？！

“谁？！”顾魏的声音，低沉、冰冷、如同淬了毒的冰刃，带着前所未有的危险气息，清晰地割开了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