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无孔不入。顾魏推开病房门时,目光习惯性地先投向那张靠窗的病床。陈宇没躺着,他正背对着门口,一手撑着床边的移动助行器,另一条打着固定支架的腿极其缓慢地、带着显而易见的滞涩感,试图向前挪动一寸。额角的汗珠在晨光里清晰可见,顺着绷紧的下颌线滚落,洇湿了浅蓝色病号服的领口。
顾魏的心猛地揪了一下。这场景他见过无数次,可每一次看,那份混杂着心疼和焦灼的情绪依旧如初。他快步走过去,声音刻意放得平稳:“急什么?复健师不是说了,要循序渐进。”
陈宇闻声转过头,刚才还因疼痛而略显扭曲的眉眼,在触及顾魏身影的瞬间,如同被暖风吹化,绽开一个有些疲惫却足够明亮的笑容,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顾医生,你来了。”他喘了口气,目光落在顾魏脸上,带着某种专注的探寻,“正好,帮我看看这个姿势,腰这里是不是不太对劲?感觉…有点使不上力。”
顾魏走近,职业本能让他立刻俯身,指尖隔着薄薄的病号服布料,试探性地按压陈宇腰侧和后腰的肌肉群。他的动作专业而冷静,带着医生特有的稳定感。“这里,竖脊肌太紧张了,代偿发力。放松一点,重心稍微再往支撑脚这边移。”他一边指导,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托住陈宇的肘部,帮他调整着力点。两人靠得很近,陈宇身上混合着药味和一点点汗意的气息清晰可闻。
“这样?”陈宇依言调整,身体微微向顾魏的方向倾斜,几乎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那只托着他肘部的手上。他侧过头,灼热的气息有意无意地拂过顾魏的耳廓,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无辜的困惑,“顾医生,你再看看…是不是还有点问题?我怎么觉得这腿…好像有点肿?”
顾魏的手指顿在半空中。他当然知道陈宇的腿伤恢复良好,肿胀期早已过去。这拙劣的借口,和对方眼中那点藏不住的、狡黠又期待的光,像根羽毛,轻轻搔刮着他的心尖。他几乎能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在鼓膜上敲打。他猛地收回手,像被烫到一般,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目光直视前方冰冷的墙壁,声音绷得又平又硬,带着点虚张声势的严厉:“专心复健!陈警官,请自重!观察体征是护士的工作。”
陈宇看着他瞬间泛红的耳根和强装镇定的侧脸,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偷到了蜜糖的孩子,乖乖地“哦”了一声,继续和那助行器较劲,只是嘴角那抹上扬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下去。
顾魏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陈宇的动作上,一丝不苟地纠正着角度和发力方式,用一连串精准的医学名词作为铠甲:“髋关节屈曲角度不够,核心肌群发力模式需要重建代偿……” 他试图用这些冰冷的术语筑起堤坝,阻挡内心那越来越汹涌的潮水。可当陈宇因一个动作不稳而身体踉跄,本能地伸手抓住他白大褂衣角的那一刻,顾魏所有的冷静都碎成了齑粉。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隔着衣料传递过来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伪装。
他没有推开那只手,反而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更稳地扶在陈宇的腰侧。那瞬间的贴近,陈宇身上属于阳光和刚硬生命力的气息更加霸道地侵袭过来。顾魏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掌心下肌肉的紧绷轮廓,能听到对方近在咫尺的、因用力而略显粗重的呼吸。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他猛地别开脸,假装去检查助行器的轮子是否锁死,指尖却微微发着抖。
病房里只剩下助行器金属部件摩擦地面的单调声响,以及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微妙氛围。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随着日头移动,那光影也无声地偏移着。陈宇的复健时间,成了顾魏每天日程表上最清晰也最难以言喻的刻度。
这天下午,顾魏结束一台耗时颇长的手术,带着一身疲惫推开办公室的门。桌上,一杯牛奶静静地放在那里,杯壁温热,袅袅升起几缕白气。旁边压着一张撕得不太整齐的便签纸,上面是力透纸背、属于警察的字迹:“顾医生,补充能量。”没有署名,但顾魏知道是谁。他端起杯子,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驱散了手术室带来的寒意,一丝奇异的暖流悄然注入心田。他小口啜饮着,牛奶的醇香在舌尖化开,似乎也稍稍抚平了眉宇间的倦色。
几天后的一次午休,顾魏刚处理完一个紧急会诊,匆匆回到办公室,准备扒几口早已冷掉的盒饭。刚拿起筷子,目光扫过桌角,动作却顿住了。一小板白色药片,旁边是一杯温度刚好的温水,同样安静地等待着他。药片是他常吃的那种缓解偏头痛的非处方药。他这才惊觉,高强度的工作下,太阳穴确实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几乎可以想象出陈宇是如何留意到他偶尔揉按额角的动作,又是如何不动声色地安排好这一切。那杯水,温得恰到好处,无声地熨帖着被忽略的不适。他默默吞下药片,温水滑过喉咙,连同那份被细心呵护的感觉,一起沉淀下去。
这天傍晚,复健结束,护工刚扶着陈宇在病床上靠稳。顾魏照例检查完他的伤口恢复情况,记录下数据,正准备离开,手腕却被一只温热干燥的手轻轻攥住了。
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执着。
顾魏脚步一滞,回头。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给陈宇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边。他仰头看着顾魏,深邃的眼底映着窗外的霞光,也映着顾魏有些无措的身影。病房里很安静,走廊上遥远的脚步声模糊不清。
“顾医生,”陈宇开口,声音比平时低哑一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却又异常清晰,“等我好了……能请你吃饭吗?”
顾魏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指尖蜷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对方握得更紧了些。
陈宇的目光紧紧锁着他,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是斟酌过:“不是那种…感谢饭。”
空气仿佛凝固了。顾魏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升温,他垂下眼帘,盯着两人交握的手腕处那一点点皮肤接触的地方,大脑有些空白。他该如何回应?职业的界限,内心的顾虑,还有那无法否认的悸动,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撞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陈宇的目光沉了沉,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亲密和直白,抛出了第二个、更让他措手不及的问题:
“你那天……在走廊上,是不是……也想亲我?”
轰——!
顾魏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直冲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陈宇的问题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他最隐秘的心事上。走廊上那个未完成的吻,那近在咫尺的呼吸交融,那失控的心跳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渴望……这些被他强行压抑、反复告诫自己“只是意外”、“只是冲动”的画面,被陈宇如此直白地撕开,赤裸裸地摊在眼前。
他猛地抬起头,撞进陈宇深邃专注、带着毫不掩饰探究的目光里。那目光像带着实质的热度,烫得他无处遁形。巨大的羞窘和慌乱瞬间攫住了他,那张总是冷静自持的脸上,此刻血色尽褪,随即又迅速漫上浓重的绯红,一路蔓延到脖颈。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你……!”顾魏的声音拔高了一个调,带着明显的气急败坏和羞恼,他想厉声斥责,想用医生的权威把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压下去,可话到了嘴边,却只剩下破碎的音节和急促的呼吸。他猛地用力,终于将自己的手腕从陈宇的掌心抽离,动作仓促得甚至带倒了床边小桌上的一叠病历纸,纸张哗啦啦散落一地。
他看也不敢再看陈宇一眼,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踉跄地冲出病房,砰地一声带上了门,隔绝了那道几乎要将他点燃的目光。
背靠着冰冷的走廊墙壁,顾魏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脸颊依旧滚烫,陈宇那句直白的问话,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反复回响。他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嘴唇。那天……那个瞬间……那种失控的引力……
深夜的病房区,寂静无声。顾魏放轻脚步,如同一个游荡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停在陈宇病房的门外。透过门上的观察窗,昏黄的夜灯勾勒出病床上隆起的轮廓。
他轻轻推开门,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陈宇睡着了,呼吸均匀而绵长。白日里那双总是带着灼人温度或狡黠笑意的眼睛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褪去了所有棱角和锋芒,此刻的他,显得意外的安静,甚至有些脆弱。
顾魏站在床边,垂眸凝视着这张沉睡的脸庞。窗外的月光吝啬地洒进来一点清辉,落在他英挺的鼻梁和略显苍白的嘴唇上。白天那些笨拙的关心,那些带着痞气的试探,那些直白到令人心悸的问题……此刻都化作了眼前这张毫无防备的睡颜。
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情绪,混杂着浓重的心疼,悄然漫上顾魏的心头。他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处那份渴望,早已破土而出,无法抑制。他渴望陈宇眼中那份专注的光只为自己停留,渴望那带着薄茧的手指传递过来的温度,甚至……渴望那个未完成的吻。
然而,巨大的阴影随之笼罩下来。他们是医生和病人,这层关系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更重要的是……陈宇是警察。那身警服所代表的危险与未知,如同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警笛的呼啸,手术室门外绝望的哭喊,还有陈宇被推入抢救室时那满身的血污和了无生气的脸……这些画面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冰冷刺骨。
“你只想要他平安……” 一个声音在心底绝望地低语。
顾魏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他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令人沉溺的睡颜上移开视线,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将那份沉重的渴望和更沉重的忧虑,一同关在了门外,也关在了心底更深、更暗的地方。
几天后一个阳光尚好的上午,病房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一身风尘和爽朗的笑声走了进来。
“陈宇!看看谁来了!” 李队穿着便服,手里拎着一袋水果,精神头十足。他大步走到床边,用力拍了拍陈宇没受伤的肩膀,“好小子!气色不错啊!看来我们顾医生照顾得相当到位!” 他笑着朝顾魏点点头。
顾魏正在检查陈宇的伤口愈合情况,闻言只是礼节性地微微颔首,继续着手上的工作,动作依旧精准利落,只是眼睫低垂,掩去了所有情绪。
“李队!” 陈宇眼睛一亮,身体下意识地就想坐直,牵动了伤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脸上的兴奋却完全压不住,“队里怎么样?案子呢?”
“放心!都挺好!” 李队拖过椅子坐下,语速很快,“你小子那案子,收尾了!主犯一个没跑掉,证据链也锁死了,铁板钉钉!检察院那边快诉了,等着送他们进去吃牢饭吧!” 他脸上是破获大案后的痛快和自豪。
陈宇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中瞬间燃起明亮逼人的光,那是一种属于猎手看到目标落网时的、近乎本能的兴奋和激动,将病容都冲淡了几分。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太好了!李队,那我……”
李队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笑容更深,带着点欣慰和鼓励:“我今天来,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局里的复职初步评估意见下来了!”
顾魏正在拆解陈宇腿上固定支架绷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极其细微,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的动作依旧流畅,继续着手上的工作,只是指尖的温度似乎褪去了几分,变得有些微凉。
“评估认为,” 李队的声音洪亮有力,带着肯定,“你的伤情恢复符合预期,心理评估也顺利通过。虽然彻底恢复战斗力还需要时间,但只要后续复健跟得上,体能测试达标,归队,指日可待!” 他重重地拍了下大腿,“刑侦支队的位子,还给你小子留着呢!就等你回来!”
“真的?!” 陈宇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眼中迸发出灼人的光彩,那是一种被压抑已久的雄鹰渴望重回蓝天的迫切。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仿佛已经嗅到了警队训练场上尘土和汗水的气息,看到了那身承载着责任与使命的深蓝色制服。“李队!我一定……”
“不行!”
一个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紧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陈宇未尽的豪言壮语。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李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错愕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陈宇也愣住了,眼中的光芒凝固,转头看向病床另一侧。
顾魏已经直起了身。他背对着窗户,逆着光,脸上的表情大半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平素总是冷静温和的眼眸,此刻清晰地盛满了某种激烈的东西——是担忧,是恐惧,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怒意。他手里还捏着刚拆下来的绷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着陈宇,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冷硬:
“你的骨头愈合还没达到高强度对抗的标准,神经和肌肉的恢复更是需要长期、系统的观察和训练!复职?太早了!绝对不行!”
那“绝对不行”四个字,像冰锥一样砸在刚刚燃起的热烈气氛里。
陈宇眼中的光焰一点点沉下去,被一种混合着惊愕和被冒犯的怒意取代。他盯着顾魏,声音也沉了下来,带着警察特有的、不容置喙的强硬:“顾魏,这是我的工作!我的职责!警察抓贼,天经地义!这是我的使命!难道因为受过伤,就要永远躲在后方吗?!” 他胸腔起伏着,牵扯到伤口,带来一阵闷痛,但他毫不在意,目光灼灼地盯着顾魏。
“使命?” 顾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痛楚,一直压抑的恐惧和担忧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我只知道你差点死掉!我只看到你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心跳都快停了!我只知道每一颗子弹都可能要你的命!陈宇,你明不明白?!” 他上前一步,几乎是逼视着陈宇,平日里温润如玉的眸子此刻燃烧着激烈的火焰,声音却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我不要什么使命!我只要你活着!平安地活着!这很难理解吗?!”
“顾医生……” 李队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冲突惊住了,试图开口缓和。
“李队!” 陈宇猛地打断他,目光依旧死死锁着顾魏,那里面翻涌着被质疑信念的愤怒,以及一丝被顾魏眼中那份巨大恐惧所刺痛的茫然,“你听见了吗?这就是我的选择!我陈宇穿上这身警服那天起,命就不是我一个人的!怕死?怕死就别当警察!”
“陈宇!” 顾魏的声音陡然变了调,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哑。他看着陈宇眼中那份熟悉的、属于警察的决绝和固执,看着那不顾一切的姿态,那些血腥的、冰冷的画面再次疯狂地冲击着他的神经。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冻得他浑身发僵,几乎要站立不住。所有激烈的言辞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灭顶般的无力感将他淹没。他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着,看着陈宇,眼神里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浓重的悲哀和黯淡,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张了张嘴,却再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垂下了眼帘,避开了那道灼人的视线。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李队站在两人之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陈宇眼底翻腾的怒意和固执,在触及顾魏那瞬间黯淡下去、盛满深重痛苦和恐惧的眼神时,如同被冰冷的潮水冲刷,一点点地褪去了。
那眼神,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直接地刺中了他。
顾魏眼中的恐惧,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他陈宇。那份恐惧如此巨大,如此真实,几乎要将他吞噬。
陈宇的心口猛地一缩,尖锐地疼了一下,比腿上的伤口更甚。刚才那些掷地有声的“使命”、“职责”,在顾魏那无声的、巨大的恐惧面前,仿佛都失去了重量。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每一句坚持,都像是在顾魏心口最深的伤口上又狠狠剜了一刀。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方才的强硬气势瞬间瓦解,眼神软了下来,带上了一丝无措和懊悔。他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
顾魏已经转过身,不再看他,沉默地收拾着散落在床头柜上的医疗用品,动作机械而僵硬。那挺直的背影,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冰冷和疏离。
陈宇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到谷底。
“李队……”陈宇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看向李队,眼神带着恳求。
李队立刻会意,连忙起身,干咳了一声:“啊,那个…局里还有个会,我先走了!陈宇你好好养伤,听医生的话!顾医生,辛苦你了!”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临走前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门锁轻轻合上的声音,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依旧凝滞,残留着争吵后的硝烟味。
陈宇看着顾魏背对着他、依旧僵硬的背影,心口堵得发慌。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动作间牵动了固定支架,发出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也带起一阵闷痛。
顾魏的背影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顾魏……”陈宇的声音很低,带着从未有过的示弱和小心翼翼,打破了沉默。他伸出手,指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触碰到了顾魏垂在身侧、冰冷的手背。
顾魏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却没有立刻甩开。
陈宇的手掌带着病中特有的温热,有些干燥,坚定地覆上顾魏冰凉的手背,然后慢慢地、带着点固执的力道,将那只僵硬的手翻转过来,握住。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顾魏微凉的指尖,动作笨拙却充满了安抚的意味。
“对不起……”陈宇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浓重的懊悔,“刚才…是我太混账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寻找最能表达心意的词句,“我知道你担心我。我…我都知道。”他抬起头,目光紧紧追随着顾魏依旧不肯转过来的侧脸轮廓,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郑重。
“我答应你。”陈宇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每个字都像是烙铁般烫在他自己心上,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我答应你,顾魏。以后每一次出任务,我一定会记得……有个人在等我回来。我会用尽一切办法,保护自己,活着回来。我向你保证。”
他握着顾魏的手收紧了些,传递着无声的承诺和力量。
“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最后一句,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像羽毛一样轻轻落在顾魏紧绷的心弦上。
顾魏的身体依旧僵硬着,但陈宇清晰地感觉到,被自己握在掌中的那只冰冷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又似乎只是无意识的反应。那细微的动弹,像投入死水的一颗微小石子,激起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顾魏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抽回手,只是长久地、沉默地站在那里,背对着陈宇。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勾勒出他清瘦而挺直的背影轮廓,带着一种无声的倔强,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脆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病房里只剩下两人交叠的呼吸声,一轻一重,缠绕在寂静的空气里。
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时,护士小刘脚步轻快地推开了病房门,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巴掌大的、包装得异常精致的小蛋糕盒子。
“顾医生!你的‘神秘’快递!” 小刘眨眨眼,带着促狭的笑意,将盒子放在顾魏面前的床头柜上,特意加重了“神秘”两个字,又飞快地瞟了一眼病床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嘴角可疑地微微上扬的陈宇,抿着嘴笑着出去了。
顾魏正在整理当天的体温记录,闻声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那个小小的、系着金色丝带的白色盒子。“快递?” 他下意识地看向陈宇。
陈宇适时地“醒”了过来,一脸无辜地迎上顾魏探寻的目光,只是眼底深处那点藏不住的笑意和紧张出卖了他。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咳…打开看看?”
顾魏放下手中的记录本,迟疑地伸出手,解开了丝带,打开盒盖。
里面是一块极其精致的抹茶慕斯蛋糕,小巧玲珑,翠绿的色泽宛如早春的新叶,上面点缀着一颗鲜红的草莓,像雪地里的一点朱砂。蛋糕旁边,没有蜡烛,只有一根孤零零的、顶端沾着一点白色棉絮的医用棉签,被歪歪扭扭地插在蛋糕边缘的奶油上。
顾魏彻底怔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他茫然地抬头看向陈宇:“这是…?”
陈宇靠在床头,脸上没了平时的痞气或强硬,只有一种近乎笨拙的真诚,甚至带着点少年人般的手足无措。他看着顾魏,眼神专注而温柔,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像怕惊扰了什么:
“顾魏…生日快乐。”
“!”
顾魏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生日…他几乎忘了。连日来高强度的工作、陈宇的伤情、内心的挣扎拉扯……早已将属于他自己的这个日子挤到了记忆的角落,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陈宇怎么会知道?
看着他震惊茫然的表情,陈宇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前几天…帮你整理桌上病历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压在下面的身份证复印件…” 他声音低下去,带着点做错事的心虚,但目光却依旧灼灼地看着顾魏,“时间太赶了…只能找到这个,蜡烛…实在买不到合适的了,这个…凑合一下?” 他指了指那根突兀又滑稽的棉签。
顾魏的目光落回那块小小的蛋糕,再落在那根插得歪歪扭扭的棉签“蜡烛”上。一股巨大的、难以形容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瞬间模糊了视线。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从未想过,会在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在一个病人床前,收到这样一份…如此寒酸却又如此用心的“生日礼物”。
“许个愿吧?” 陈宇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顾魏用力眨了眨眼,将眼底汹涌的热意逼退。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许愿,只是拿起旁边配着的小勺子,极其小心地舀起一小勺混合着绿色慕斯和白色奶油的蛋糕,送入口中。
舌尖传来细腻绵密的口感,抹茶的微苦清香瞬间弥漫开,紧接着是奶油醇厚的甜,温柔地包裹住味蕾,再缓缓化开。很甜。甜得几乎要盖过心底翻涌的所有酸楚和苦涩。
他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动作很慢,像是在品尝什么绝世珍馐,又像是在用这甜味努力压下喉间的哽咽。
陈宇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里映着窗外的残霞,也映着顾魏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眼睫,盛满了无声的温柔和专注。
一小块蛋糕很快见了底。
顾魏放下勺子,抬起头。眼眶周围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眼底却像被水洗过一般,清澈透亮,漾动着一种陈宇从未见过的、极其柔软的光泽。他没有看陈宇,目光落在空了的蛋糕盒上,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落在寂静的空气里:
“…很甜。”
病房里暖黄的灯光温柔地洒落。顾魏的手还放在小小的蛋糕盒旁边,指尖沾了一点残留的白色奶油。就在这无声流淌的静谧里,另一只带着温热体温的手,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极其缓慢地移了过来。
陈宇的手指先是轻轻碰触到顾魏放在床边的手背,带着一丝犹豫的、羽毛般的轻触。
顾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指尖蜷缩起来,却没有躲开,也没有抽回。
这无声的默许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注入了陈宇的心底。他屏住了呼吸,指尖不再犹豫,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沿着顾魏的手背边缘,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最终,带着薄茧的指腹,无比轻柔地、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覆盖在了顾魏微凉的指尖上。
肌肤相触的瞬间,一股细微却清晰的电流感同时窜过两人的指尖,直抵心脏。
顾魏的指尖在陈宇温热的掌心下,再次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像受惊的蝶翼轻颤。这一次,它没有再试图逃离,反而像是疲惫的归鸟,在迟疑了片刻后,带着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力道,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回勾住了陈宇覆在上方的手指。
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轻微得如同呼吸的起伏。但陈宇清晰地感觉到了。那一点点回应的、带着依赖的勾缠,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在他胸腔里激荡开汹涌的狂潮,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猛地收紧手指,将顾魏那几根微凉的手指,连同那一点点来之不易的回应,紧紧地、密密实实地包裹在自己滚烫的掌心里。力道很大,带着失而复得的珍视和一种近乎疼痛的喜悦,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温度和触感,连同对方指尖那一点点怯生生的回握,都深深地烙印进自己的骨血里。
病房里依旧一片寂静,只有两人交叠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缠绕着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奶油甜香。窗外的最后一丝霞光隐没,夜色温柔地笼罩下来,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两只手在洁白的床单上紧紧相扣,指尖缠绕,传递着无声的、滚烫的暖流,仿佛在冰冷的现实里,悄然点燃了一簇微弱的、却足以照亮彼此前路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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