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傍晚六点,急诊科的白炽灯亮得晃眼。陈宇套上那件略显局促的蓝色志愿者马甲,感觉像被塞进了一个不合身的壳里。护士长利落地交代完引导人流、解答简单问题的任务,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越过她,捕捉到那个刚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的身影。
顾魏。白大褂一丝不苟,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衬得脖颈线条修长。他手里拿着病历夹,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分诊台,在陈宇身上停顿了半秒,几乎难以察觉。随即,他微微颔首,唇角礼貌性地牵动了一下,那颗位于下唇左下方的美人痣在灯光下一闪,然后便移开视线,步履沉稳地走向一个焦急呼唤医生的家属。
那点微不可察的停顿和颔首,像一颗小石子投入陈宇心湖,荡开一圈涟漪,又迅速被随之而来的疏离感冻结。果然,“对办案有帮助”才是顾魏邀请他的唯一理由。陈宇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失落,强迫自己专注于观察环境——这是他此刻的“任务”。
急诊科是个永不落幕的战场。孩子的哭嚎、病人的呻吟、家属的焦灼询问、医护人员急促的指令和脚步声、仪器冰冷规律的滴答声……各种声音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陈宇努力适应着,帮一位找不到方向的老奶奶引路,给一个捂着肚子脸色发白的年轻人指明卫生间。他的动作带着警察特有的利落和某种生硬。但他的视线,总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一次次落回那个清瘦却挺拔的身影上。
他看到顾魏半蹲在一个呕吐物狼藉的醉汉身边,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或嫌弃,专注地清理着污秽,检查对方是否有窒息风险;他看到他面对一个因恐惧打针而歇斯底里哭闹的小女孩时,摘下了听诊器,单膝跪地,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与平时那个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医生判若两人;他也看到他因为一个家属无理指责年轻护士而沉下脸,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冰刃,语调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位家属,请尊重我们的工作人员。有任何问题,可以直接向我反映。”
陈宇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这医生,外壳冰冷,内里却藏着截然不同的温度。
“顾医生!3床情况危急!血氧骤降!”护士急促的呼喊撕破了暂时的秩序。
顾魏几乎是瞬间转身,步伐快而稳。陈宇的心猛地一紧,身体比意识更快地跟了过去,停在抢救室门口。隔着玻璃,他看到里面一片兵荒马乱。顾魏站在病床边,语速极快却异常清晰地下达指令:“准备气管插管!肾上腺素1mg静推!快!”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病人突然剧烈抽搐起来。顾魏一个箭步上前,双手稳稳地按住病人挣扎的肩膀,防止他伤到自己或扯掉管子。他整个身体都压上去,力量与纤细外表形成反差。
就在这时,一个情绪崩溃的家属从后面猛地冲上来,嘶喊着“救救他!”,失控地狠狠推了顾魏一把!
“小心!”陈宇的低吼和行动同步爆发。他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狮子,瞬间挤开人群冲了进去,强壮的手臂横亘在顾魏身后,硬生生替顾魏承受了大半的推力,同时另一只手铁钳般扣住了那个家属的手腕,沉声喝道:“冷静点!别干扰抢救!”
抢救室里瞬间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陈宇身上。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放手!继续抢救!”顾魏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急促,他甚至没回头看一眼陈宇,目光死死锁在监护仪和病人身上,“快!加压给氧!准备除颤仪!”他的声音稳住了场面,医护人员立刻重新投入战斗。
陈宇心头那股因保护欲而燃起的火,被顾魏这盆冰水浇得只剩青烟。他像被烫到般松开手,那个家属被其他医护人员带离。陈宇抿紧唇,下颌线绷得死紧,默默退出了抢救室,后背重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刚才那一撞,他的手臂正好顶在顾魏的后腰。他能感觉到顾魏瞬间的僵硬和那一下的冲击力。顾魏肯定被撞疼了。他烦躁地耙了耙头发,自己冲进去……是错的吗?他只是本能地想护住他。
近一个小时后,病人暂时脱离危险。顾魏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来,一边摘着被汗浸湿的手套,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掌根按揉着后腰被撞到的地方。抬眼看到靠在墙边、脸色不太好看的陈宇,他脚步顿住。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空气凝滞,带着无声的张力。
“陈警官,”顾魏先开口,声音带着高强度工作后的沙哑,但语调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更添了几分疏离,“感谢你维持秩序。但在抢救室里,任何非医疗人员的介入,都可能干扰救治进程,甚至造成不可预知的后果。”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直接,像手术刀,“你的职责范围在分诊台。请相信医护人员处理现场状况的专业能力。”
这番话,礼貌、专业,却字字如针,精准地刺在陈宇心头最敏感的地方——他的“越界”,他的“不信任”,甚至他隐藏的“双重目的”。陈宇的脸色沉了下来,一股被误解和被排斥的闷火在胸腔里灼烧。他盯着顾魏,看到他唇下那颗美人痣因为紧抿的唇线而显得格外清晰倔强。他想反驳,想说“我只是不想看你受伤”,但顾魏那副公事公办的、拒人千里的姿态,让他所有解释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变成一种难堪的沉默。最终,他只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冰冷的字:“明白了,顾医生。” 说完,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带着明显的怒意。
顾魏看着他消失在走廊拐角,按在腰侧的手用力了几分,清晰的疼痛感传来。他闭了闭眼。刚才陈宇冲进来那一瞬间,那坚实的手臂挡在他身后带来的安全感……是真实的。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领域被侵犯的不适,一种被强行“保护”的无力感,以及一种……更深层、更让他心慌的失控感。他不习惯依赖任何人,尤其是一个身份敏感、动机模糊的警察。这种复杂的感觉让他烦躁地皱紧了眉。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急诊科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陈宇在分诊台附近忙碌,身姿挺拔,目不斜视,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顾魏穿梭于病床之间,神情专注,仿佛走廊里那个存在感极强的身影只是一件普通的摆设。两人之间划开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鸿沟。护士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连说话都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临近晚上十点,人潮稍歇。陈宇脱下那件蓝色的马甲,像卸下一个沉重的负担。准备离开时,他鬼使神差地绕到医生值班室附近。虚掩的门缝里,飘出顾魏打电话的声音,带着卸下防备后浓浓的疲惫和一丝……罕见的柔软?
“……嗯,妈,您放心,晚饭吃过了……嗯,知道了,会注意休息……那个小狮子钥匙扣?哦,路边看到的,觉得……挺精神的,就买了……” 声音渐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赧然。
小狮子?!
陈宇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地上。一股强烈的电流瞬间窜过全身,心脏不受控制地重重跳了两下。酸涩、惊讶,还有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雀跃交织在一起。他没有离开,反而像被定住般,隐在值班室门外的阴影里。
门被拉开,顾魏拿着水杯走出来。一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陈宇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顾魏整个人明显僵住了,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放大,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在他眼中闪过,随即被他强行压下去,迅速筑起惯常的平静壁垒。然而,那微微泛红的耳尖和骤然抿紧的唇线,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那颗唇下的美人痣,在略显苍白的脸上,此刻显得格外诱人。
“陈警官?还没走?”顾魏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干涩一些,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水杯。
陈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向前踏出一步,瞬间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走廊的光线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将顾魏笼罩其中。他微微低下头,目光如同实质般锁住顾魏,带着不容回避的探究和一种极具侵略性的专注。
“听见你说……‘小狮子’。”陈宇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走廊里带着磁性,最后一个字微微拖长,尾音像带着钩子,“顾医生……” 他又逼近了半分,两人之间的空气变得稀薄,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温度,“是在说谁?”
顾魏被他逼得背脊紧贴上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陈宇身上强烈的男性气息和那股子混不吝的压迫感将他牢牢困住。他强迫自己迎上陈宇的目光,努力维持声音的平稳,但微颤的尾音泄露了他的紧张:“一个……钥匙扣而已。陈警官,想多了。” 他试图用惯常的冷淡来武装自己,指尖却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是吗?”陈宇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那颗近在咫尺的美人痣上。它随着顾魏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像一枚小小的、神秘的印记。一股强烈的冲动席卷了陈宇——想用指腹感受它的触感,或者,用嘴唇……这个念头如此清晰而危险,让他自己都心惊肉跳。
顾魏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份无声的、极具侵略性的渴望。他猛地侧过脸,避开了陈宇过于灼热的目光,也避开了那几乎要贴上来的距离。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重新裹上冰冷的硬壳,带着刻意的疏远和提醒:“陈警官,请注意分寸。这里是医院,而且,你的‘志愿者’工作已经结束了。” 他刻意咬重了“志愿者”和“工作”两个词,像在两人之间划下一条清晰的、不可逾越的线。
“分寸”和“工作”这两个词,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醒了陈宇。刚刚升腾起的、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冲动瞬间被冻结、粉碎。他眼底翻涌的暗流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带着自嘲和挫败的荒芜。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
“是。”陈宇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低沉,却比任何时候都冷硬。他缓缓直起身,拉开了那道令人窒息的距离,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疏离,“抱歉,打扰顾医生休息了。” 他不再看顾魏一眼,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胶着与试探从未发生。转身,迈步,高大的背影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决绝和孤寂,脚步声敲打在冰冷的地砖上,也敲打在顾魏骤然失序的心跳上。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电梯方向,顾魏才像卸下千斤重担般,靠着墙壁缓缓滑下一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憋在胸口的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腰被撞到的地方和刚才被陈宇目光锁定时那种无形的压力感交织在一起。他抬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自己下唇那颗痣,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对方灼热视线的温度。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辨,懊恼、慌乱、一丝后怕,还有……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悸动。
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
他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将那个危险的身影和更危险的念头驱逐出脑海。陈宇就像一团不受控制的烈焰,炽热、耀眼,带着原始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而他,顾魏,他的世界是由理性、规则、无菌操作和精确掌控构成的。靠近火焰,结局只有被灼伤。他需要的是冷静和距离。他必须守住这条界限。
他转身走向饮水机,接了一大杯冰水,仰头灌下。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试图浇灭心底那份不合时宜的燥热。然而,那句带着钩子的“顾医生……是在说谁?”,以及那双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眸,却像烙印一样,清晰地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陈宇坐进驾驶座,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短促刺耳的鸣叫,在寂静的停车场里格外突兀。他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顾魏……那只该死的、警惕又高傲的兔子!明明偶尔会流露出一点柔软,让人忍不住想靠近,可一旦你真想靠近,他立刻竖起全身的尖刺,用那副该死的“顾医生”面具把你推得远远的!这种想靠近又被推开,明明气得要死又忍不住去在意、去琢磨的感觉……真他妈操蛋!
他摸出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他紧绷的下颌。手指悬在那个没有存名字却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良久,他猛地按灭了屏幕,将手机狠狠扔到副驾驶座上。发动车子,引擎发出一声暴躁的低吼,黑色的车身像离弦的箭般冲出了停车场,融入沉沉的夜色。
那根无形的、名为拉扯的丝线,在这一夜被绷紧到了极致。线的两端,一头是狮子被激怒的躁动和无法宣之于口的在意,一头是兔子竖起尖刺的警惕和内心深处的兵荒马乱。下一次相遇,是丝线崩断后的两败俱伤,还是……在极致的张力下,被拉向一个无法预料的、更近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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