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已经褪去了暑热的蛮横，开始带上点微凉的、属于秋天的清透。它穿过校园里高大梧桐树茂密的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无数只小手在翻动着无形的书页。阳光被筛成细碎的金箔，跳跃着洒在通往高二教学楼的林荫道上，也洒在抱着厚厚一摞试卷、脚步却沉重得仿佛灌了铅的周池月身上。

她刚从数学组办公室出来。手里那张刚发下来的、还带着油墨味道的月考卷子，鲜红的“57”像两个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老李——那位以严厉著称的数学老师——恨铁不成钢的余音：“周池月！又是你！文科重点班的脸都要被你拉平了！数学再这样下去，重点大学？做梦去吧！”那声音像钝刀子，一下下刮着她的耳膜。

怀里其他科目的卷子倒是争气：语文年级前十的漂亮分数，历史接近满分的飘逸字迹，地理卷面整洁得如同印刷……可这些此刻都成了无声的讽刺，衬得那“57”愈发刺眼夺目。她微低着头，浅栗色的短发柔顺地贴在耳侧，几缕不安分的发丝被风拂到光洁的额前。琥珀色的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里面翻涌的委屈和茫然。她下意识地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锁骨上那枚小小的、弯月形状的银质项链，冰凉的触感似乎能让她纷乱的心绪稍微平静一丝丝。

脚步不自觉地偏离了回教室的喧闹路径，拐向了教学楼后面那栋相对安静的、爬满常青藤的旧艺术楼。那里顶楼尽头有一间小小的音乐教室，是她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校园里，唯一能找到的、能让她自由呼吸的避风港。

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有些年头的厚重木门，熟悉的、混合着陈旧木头、皮革琴凳和一丝若有若无灰尘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沉默地伫立在角落，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从高高的窗户投射进来，在磨得发亮的深色地板上切割出几块明亮的光斑，光柱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飞舞。

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她把那叠沉甸甸的、如同耻辱柱般的试卷随手放在钢琴盖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卷子滑落，最上面那张数学卷子上鲜红的“57”刺目地暴露在光线下。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憋闷都吐出去，然后轻轻掀开了钢琴盖。

手指落在有些发黄的琴键上，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没有乐谱，也不需要。她闭上眼，那些被数学公式折磨得疲惫不堪的神经似乎找到了另一个宣泄的出口。音符从指尖流淌出来，起初是几个零散、带着点涩意的单音，如同试探的雨滴。很快，它们找到了彼此，连成一片清澈而略带忧伤的旋律。她的声音也随之响起，起初很轻，像怕惊扰了阳光里跳舞的尘埃：

> “等不到 手中松开的沙 被风扬起的很优雅

> 等不到 送你蝴蝶发卡 你的他爱上了短发……”

那声音清泠透彻，如同山涧泉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地抚平了空间里的所有棱角，只剩下纯粹的音色在空荡的教室里萦绕、盘旋。阳光温柔地包裹着她，给她浅栗色的发丝镀上一层柔软的金边，纤细的身影在光晕里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奇异地充满了力量。

窗外的梧桐枝叶依旧沙沙作响，却仿佛在为她的歌声打着节拍。

就在音乐教室窗外不远处，通往天文社团活动室的那条僻静小径上，洛隐哲正和一个身影并肩走着。

“喂，隐哲，这次物理竞赛的复赛题，最后那道磁场叠加的模型，我觉得姜漾那小子解法有点取巧，边界条件没考虑全。”说话的是姜漾，理科班的另一位顶尖高手，和洛隐哲的名字常年轮流霸占着年级榜首的位置。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细框眼镜，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锐气。他身形挺拔，穿着整洁得一丝不苟的校服，眉宇间是少年人少有的冷峻和专注。

洛隐哲只是听着，目光习惯性地掠过周围的景物，似乎并未完全聚焦。他比姜漾略高一点，身形颀长，肩线平直，深蓝色的普通校服穿在他身上，竟也显出几分清冷利落的味道。下颌线条清晰而略显冷硬，薄唇习惯性地抿着，鼻梁很高，衬得整张脸的轮廓更加分明。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仁是很深的墨色，像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极少泄露内心的情绪。此刻那目光掠过爬满常青藤的红砖墙，掠过艺术楼那排高窗，漫不经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所以我觉得，他那个最优解未必成立。”姜漾还在分析。

就在这时，一阵风恰好送来了那缕歌声，空灵而忧伤，穿透了梧桐叶的低语，也穿透了姜漾严谨的物理分析，直直地撞入洛隐哲的耳中。

“……你说你好想带我回去你的家乡……”

洛隐哲的脚步猛地顿住。

像被一道无形的绳索骤然勒紧，他整个人瞬间定在原地。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窗内那个模糊的、坐在钢琴前的纤瘦剪影。阳光勾勒出她微微低头的侧脸轮廓，浅栗色的短发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有什么东西，被这歌声猝不及防地撬开了。他脸上那层万年不变的、几乎成了面具的平静淡漠，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一丝极淡的、混杂着痛楚和茫然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极快地掠过眼底，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隐哲？”姜漾察觉到了同伴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个女孩在音乐教室弹琴唱歌的背影，“认识？”

洛隐哲没有回答。他像是猛地从某种失神的状态中被惊醒，迅速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姜漾，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波动从未发生。“没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刚说到哪了？姜漾的解法？”他率先迈开脚步，继续朝天文社的方向走去，步伐似乎比刚才更快了一些。

姜漾有些疑惑地又看了一眼那扇窗户，女孩的歌声还在隐约传来，他耸耸肩，快步跟上洛隐哲：“对，就是那个边界条件……”

洛隐哲没有再回头。

音乐教室里，周池月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对窗外短暂停留又匆匆离去的目光毫无所觉。直到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缓缓消散，她才慢慢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里还残留着一点未散尽的迷蒙水汽。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将那份被数学试卷压得沉甸甸的郁结也一同呼了出去。

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钢琴盖上那张刺眼的数学卷子上，红得扎心的“57”。她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那个分数，像拂过一道灼热的伤疤。然后，她的手指无意识地、习惯性地滑向卷子最上方写名字的地方——那里清晰地印着“高二（一）班 周池月”。

就在她名字下面，大片空白的卷头处，靠近装订线的地方，几个小小的、用蓝色水笔写的字迹，被小心翼翼地藏在那里。字迹有些潦草，带着点紧张感，但写的次数多了，那三个字的结构早已烂熟于心——洛隐哲。

周池月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隐秘的悸动和羞赧。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紧闭的教室门，确认无人后，才拿起一支铅笔。笔尖悬在卷子上方，微微颤抖着。她屏住呼吸，极其轻柔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在那三个字“洛隐哲”的旁边，画下了一个小小的、由几笔简单线条构成的五角星。

铅笔的铅芯很软，留下的痕迹很浅很淡，如同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小仪式。

画完，她迅速用那张不及格的试卷盖住了那小小的“星标”，脸颊微微发烫。窗外的阳光依旧灿烂，梧桐叶沙沙作响，音乐教室里一片寂静，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安静的午后，她的心湖曾被一颗遥远星辰的光芒短暂地照亮过，留下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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