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气预报说有小雨，但李慕年抬头看着天际压下的铅灰色云层，知道远不止如此。

"看样子要下大了。"她调整背包带，对正在检查设备的苏柳华喊道，"我们是不是该撤了？"

苏柳华直起身，眯眼望向海天交界处。风已经起来了，吹乱他的头发，白衬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肩背的线条。过去三周，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李慕年已经熟悉他每一个小动作——比如现在，他用拇指轻叩仪器外壳的样子，意味着他在快速计算着什么。

"再给我二十分钟。"他指向远处裸露的岩层，"潮水马上会淹没那里，我需要记录侵蚀状况。"

李慕年点点头，架起三脚架。这片位于鹭城以北的海岸线鲜少有人踏足，嶙峋的礁石和复杂的水流让这里成为危险却地质特征丰富的观测点。她的任务是拍摄潮水淹没岩层的过程，为苏柳华的研究提供影像资料。

第一滴雨落下时，李慕年正在调整镜头焦距。冰凉的雨滴砸在手背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转眼间，雨幕就像被撕开的纱帘，倾泻而下。

"苏柳华！"她大喊着收起器材。

他朝她跑来，手里紧握着刚采集的样本。雨水已经将他整个人淋透，头发贴在额前，睫毛上挂着水珠。"观测站！"他指向不远处一座灰色小房子，"快！"

他们跌跌撞撞地冲进观测站，李慕年的T恤湿透了，黏在背上。苏柳华甩了甩头发上的水，从背包里掏出一条毛巾递给她。

"你带毛巾？"李慕年接过毛巾，有些惊讶。

"野外考察的习惯。"苏柳华脱下眼镜擦拭，"总是备着基本物资。"

观测站不大，约十平米见方，一张简易工作台，两把椅子，角落里堆着些测量工具。唯一的窗户被雨水拍打得噼啪作响，电灯闪烁几下，熄灭了。

"停电了。"苏柳华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找出蜡烛点燃。昏黄的光线填满房间，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李慕年拧干头发上的水，环顾四周："我们得在这过夜？"

"看样子是。"苏柳华检查了手机信号，"暴雨导致山路塌方，救援最早也要明早才能到。"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整个房间，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李慕年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害怕打雷？"苏柳华问。

"不算怕，只是..."又一声炸雷打断她的话，李慕年尴尬地笑了笑，"好吧，有点怕。"

苏柳华从背包里拿出保温杯，倒出些热茶递给她："喝点热的，会好些。"

李慕年接过杯子，指尖碰到他的手，温暖干燥，与外面冰冷的暴雨形成鲜明对比。"你总是这么准备充分。"她啜了一口茶，甘甜中带着姜的辛辣。

"习惯而已。"苏柳华在她对面坐下，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窝投下阴影，"小时候经常一个人，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

这是苏柳华第一次提及自己的童年。李慕年好奇地望着他："你父母呢？"

"都是地质学家，常年在外考察。"苏柳华的声音平静，"我基本上是跟着各种亲戚和寄宿学校长大的。"

李慕年想起自己热闹的大家庭——爱唠叨的母亲，总爱讲冷笑话的父亲，还有两个整天打闹的弟弟。"那很孤独吧？"

"习惯了。"苏柳华用拇指摩挲着杯沿，"反而让我学会享受独处。你呢？怎么爱上摄影的？"

李慕年笑了："很俗套的故事。十二岁生日收到一台二手相机，从此迷上了捕捉瞬间的感觉。"她望向窗外肆虐的暴雨，"特别是海。它每分每秒都在变化，永远拍不腻。"

"就像地质变化。"苏柳华眼睛亮了起来，"只不过时间尺度不同。"

"正是这点吸引我。"李慕年向前倾身，"你知道吗？我最初学摄影是想拍人像，但总觉得少了什么。直到第一次拍海，才找到那种...共鸣。"

苏柳华若有所思地点头："人与自然的对话。"

他们聊起各自最难忘的拍摄和考察经历，聊起对海洋保护的担忧，聊起未来想探索的海域。烛光摇曳中，时间仿佛静止了。李慕年发现苏柳华谈起热爱的话题时，整个人会焕发出一种平时少见的热情，手势变多，语速加快，眼睛亮得惊人。

"你应该多这样笑。"在一段轻松对话后，李慕年脱口而出。

苏柳华愣了一下："我平时不怎么笑吗？"

"不是不笑，只是..."李慕年斟酌着词句，"像是戴着面具，礼貌但疏离。不像现在，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苏柳华沉默片刻："很少有人能看出来。"他声音很低，"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屋外的雨声渐小，但风依然呼啸。李慕年感到一阵寒意，打了个喷嚏。

"你冷？"苏柳华立刻注意到。

"有点。衣服还没干透。"

苏柳华打开背包，取出一件灰色毛衣："穿上吧。"

"你连备用衣服都带？"李慕年接过毛衣，忍不住笑了，"简直是移动的百宝箱。"

"野外考察的必需品。"苏柳华也微微一笑，"有备无患。"

李慕年套上毛衣。衣服上有淡淡的海洋清新剂混合着一丝苏柳华特有的气息，温暖而安心。袖子太长，她不得不卷起几折。

"很合适。"苏柳华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李慕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手机里那些照片...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开始拍？"

苏柳华的耳根在烛光下明显变红了："你...还记得那个。"

"很难忘记。"李慕年轻声说，"为什么是我？"

苏柳华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烛火上："那天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低头救我的样子。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眉头紧锁，嘴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的声音几乎是一种叹息，"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看到了海洋女神。"

李慕年的心跳漏了一拍。

"听起来很傻，我知道。"苏柳华自嘲地笑了笑，"但那种感觉...就像发现了一种全新的地质构造，既陌生又莫名熟悉。"

"所以你就开始偷拍我？"李慕年试图用玩笑缓解自己的紧张。

"不是偷拍。"苏柳华认真纠正，"是记录。就像记录海岸线变化一样...我想捕捉你每一个让我心动的瞬间。"

这番直白的告白让李慕年胸口发烫。她低头摆弄着过长的毛衣袖口，不知如何回应。

"你不必说什么。"苏柳华温和地说，"我只是想诚实回答你的问题。"

李慕年抬头看他："我以为科学家都讲究证据和逻辑，不相信一见钟情这种东西。"

"科学始于观察。"苏柳华的声音沉稳，"我观察到自己对你的反应与众不同，这就是数据。至于解释...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接受一些暂时无法解释的现象。"

这个回答如此"苏柳华式"，既理性又浪漫，让李慕年忍不住微笑。她正想回应，突然一阵狂风撞开未锁紧的窗户，吹灭了蜡烛。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

"我去关窗。"苏柳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李慕年听到他起身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闷响和吃痛的吸气。

"怎么了？"

"撞到桌子了。"苏柳华苦笑道。

李慕年摸索着向他走去，手在空中探寻，突然碰到一个温暖的实体——苏柳华的胸膛。她感受到他瞬间的僵硬，但没有退开。

"窗户在哪儿？"她小声问，手仍停留在他胸前。

"你的右后方。"苏柳华的声音有些沙哑。

李慕年没有动。黑暗中，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她能闻到苏柳华身上雨水和海洋的气息，能听到他略快的呼吸，能感受到透过毛衣传来的体温。

"李慕年..."苏柳华轻声唤她的名字，像是一个问题，又像是一种确认。

她踮起脚尖，在黑暗中寻找他的唇。当他们的嘴唇相触时，苏柳华像是被电击般僵住了一秒，随后双手抚上她的腰，将她拉近。这个吻生涩而试探，却让李慕年从指尖到脚尖都颤栗起来。

窗外，暴雨依旧，但李慕年只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云层洒进观测站。李慕年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苏柳华肩上，身上盖着他的外套。苏柳华已经醒了，正低头看着她，眼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早安。"李慕年揉揉眼睛，突然意识到昨晚那个吻后，他们谁都没有提起，就这样依偎着度过了后半夜。

"早。"苏柳华的声音有些紧绷，"雨停了，路应该很快就能通。"

李慕年坐直身体，直视他的眼睛："关于昨晚..."

"我不该那样。"苏柳华迅速打断她，"趁人之危。"

李慕年挑眉："是我亲的你。"

"但我是更...年长的一方，应该更有分寸。"苏柳华避开她的目光，"我们还有工作关系，这很复杂..."

李慕年叹了口气，伸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苏柳华，看着我。昨晚那个吻，你后悔吗？"

苏柳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不后悔。但..."

"没有但是。"李慕年松开手，站起身，"如果你想说'但我们不合适'或者'这太突然'之类的话，省省吧。我们都是成年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苏柳华仰头看她，表情复杂："你不了解我的全部。"

"那就让我了解。"李慕年伸出手，"一步一步来，好吗？"

苏柳华望着她的手，最终握住，借力站了起来："我不擅长...关系。上次差点毁了我。"

"我不是她。"李慕年轻声说，"给我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苏柳华深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返程的路因为泥泞而异常艰难。他们不得不绕道一段海岸线，踩着湿滑的礁石前行。沉默持续了约半小时，直到李慕年踩空一块石头，差点摔倒。苏柳华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臂，稳稳扶住她。

"谢谢。"李慕年冲他一笑，"看来你还是在乎我的嘛。"

苏柳华无奈地摇头，但嘴角微微上扬："你真是..."

"真是什么？"

"让人无法抗拒。"苏柳华低声说完，松开手继续前行，耳根却红了。

李慕年小跑两步追上他，主动牵起他的手："那就别抗拒了。"

苏柳华没有挣脱，反而收紧手指，与她十指相扣。

午后，他们终于走到一处开阔的海滩。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海面上，像是铺了一条金色的道路。远处，几只海鸥盘旋鸣叫。

"休息一下吧。"李慕年提议，"我想拍几张照片。"

她松开苏柳华的手，取出相机，开始捕捉海浪拍岸的瞬间。透过取景框，她看到苏柳华站在水边，背影挺拔而孤独。不自觉间，她按下快门，记录下这一刻。

"看那边。"苏柳华突然指向远处，"海豚。"

李慕年顺着他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几只海豚在海中嬉戏，时而跃出水面。她兴奋地举起相机，连拍数张。

"太美了！"她放下相机，发现苏柳华正看着她，而不是海豚。

"是啊，太美了。"他轻声说，目光却未从她脸上移开。

李慕年感到一阵悸动，走向他。当她站定在苏柳华面前时，夕阳正好从他背后照来，为他镀上一层金边。她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感受到他微微的颤抖。

"这次别躲。"她低声说，然后吻上他的唇。

苏柳华回应了这个吻，双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拥入怀中。海风轻拂，海浪轻吟，仿佛整个海洋都在见证这一刻。

当他们分开时，苏柳华额头抵着她的，轻声道："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你了，李慕年。"

这句话如此简单直接，没有任何修饰，却让李慕年的眼眶发热。她看着眼前这个习惯用数据说话的男人，此刻却用最朴素的语言表达着最复杂的情感。

"我也爱你，苏柳华。"她回答，然后再次吻上他，将这个承诺烙印在唇齿之间。

远处的海豚又一次跃出水面，在夕阳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水中，溅起的水花如同散落的钻石。而岸边的两个人，在失约的海岸线上，终于守住了彼此心灵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