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不臣连忙急救自己，追加道：

“陛下莫急，这也是臣计划的一环。”

“臣出口给北齐的兵器，马匹，粮食，一开始的都是制作精良，高标准高质量的，后面的嘛……嘿嘿……”

许戌立时心领神会，“你这也太。”

太丧良心了。

许戌是想这么说的，但是以许戌的性格到底说不出来这种话。

但是不这么说一句，又觉得心里难受。就好像是可乐不加冰，少了那个劲。

他突然想到一个人，如果那个人在，估计就会马上接上这句话。（如果侯俊杰在的话……估计就能帮着自己损宋不臣几句。）

许戌倒也没跟宋不臣再多计较，毕竟他左右也是在为燕梁做事。

“宋爱卿，别去京城了。”

“陛下这是何意？不是已经计划完备了吗？”

“可是，朕被屠城了。”

原本气氛还有些许活泼，直到屠城两个字吐露出来。

这时候有寒风，通到帐子里，打着旋儿刮进来，刮在宋不臣的脸上。

一直刮到他的心里去。

屠城。

他想起来很久以前，他也经历过一场屠城，他在那场单方面的杀戮里，失去了父母和所有的亲人，也失去了所有。

那场战火燃烧了十余年，一直烧到现在。还在他心里，一直未灭。

两人再无话。

马车静静地向定北都府驶去。

……

定北都府

近来定北都府热闹了起来，一开始是据说在朝堂中地位非常高的高级官员，带着一众老弱病残叩门求见。

而他们那位眼高于顶的都府使竟然头一次低下了他那高贵的头颅。

为京里来的那位大人游街牵马卑躬屈膝，差点就没跪舔那位大人了。

而定北都府内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所有平民百姓，难民都可每日免费领两份吃食，虽然只是两碗稀粥。但这战乱之时，已经是难能可贵。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位大人的旨意。

所有切实领到好处的人，无不对那位京里来的大人交相称赞。

而许戌同宋不臣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去的定北都府。

宋不臣有商人协会的令牌，这种城池一般都是直接准入的。

但是定北都府因为有了那位大人的指示，故而对宋不臣的马车有了多加检查。

而这一检查，也就发现了许戌的身份不明。

许戌虽然是北伐士兵，但是并无一个可以证明他身份的文件，也没有一个可以证明他身份的同为北伐的士兵。

因为他们都战死了。

宋不臣还想塞钱糊弄过去，没想到那士兵却严厉拒绝了，收下了宋不臣的钱财后，却没有办事。

“我们侯大人说了，哪怕是看守城门的小兵也是非常重要的，若是看守城门的人都松弛懈怠……”

“侯大人？可是侯俊杰？”

许戌真没想到侯俊杰居然还活着，他前几日想的那个，会为他接上“丧天良”的人，还活着。

“你且叫他来，能为我证明身份的人，就是侯俊杰。”

那小兵自然不信，侯大人可是京里来的大官，怎么会认识他，这样一个看起来乞丐似的人物。但是因为侯大人之名不可被人玷污，确实应该叫大人前来瞧瞧。

而侯俊杰来到定北都府，前几日便宣布完了他所有能想到的法律。

都府使为了表明自己的忠心，将大权全数交到了侯俊杰的手中，而侯俊杰哪里管过这么大一个城。

只能依葫芦画瓢，把他在京中见到京中刺史如何管控京城的那一套，全数搬到了定北都府，也不管实用不实用。

到后面依葫芦画瓢那套也用尽了，就只能想到什么就颁布法令了。总归出发点是为了百姓着想吧。

而都府使年轻时或许还有几分才干，但是多年浸润在声色犬马、骄奢淫逸下，早就成了酒囊饭袋。

他一心只想如何讨好这位皇帝陛下，又哪里管的上其他。

而他的讨好也非常市侩直接，美人，美食，美玉。

流水一般的美女往侯俊杰身边塞，每日宴席必上够九九八十一道，而珍稀文玩字画美玉更是多如尘栎。

而侯俊杰此时被叫来，也是从某个美人的榻上被人叫醒的。

立时还有两分不悦。

侯俊杰第一眼再次见到许戌的那一刻。

肉眼可见是惊恐的。

而都府使因为迟来一步，自然错过了这一幕。

“兄弟，你怎么样？”

侯俊杰一直跟着许戌，从第一场战役，到屠城以后，已经过去一年半载。

因此在许戌心中，也真的把侯俊杰当做兄弟看待了。

侯俊杰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也想到过很多次。

如果他再次和许戌见面，他应该怎么办。他冒名顶替的，就是许戌的身份。而许戌可能就是……就是真的皇……帝。

他想过许许多多的可能性，但是他知道，他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当即处死许戌。

但是现在，他没有立刻动这个刀。

第一是他打不过许戌。第二是他如果出手，显得太刻意了，也显得太师出无名。

“你是谁？本官可不认得你。”

侯俊杰从刚才就一直在观察许戌，只一个照面，双方就认出了彼此。侯俊杰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都府使有些奇怪，因为他觉得那人说兄弟时的眼神，不似作伪。以及那人的身量，气度，看起来也不像是普通人的模样。

但到底是陛下的事情，他明面上也不好过问，只得差遣人在暗地里探听。

“你还说认识我们侯大人，我就说像你这样的，乞丐一般的人物，也配认识我们侯大人？”

那守门的小将一边奚落，一边领着许戌去监狱。

因为许戌看起来非常顺从，实际上刚刚侯俊杰说不认识他以后，他就沉默了。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神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正因如此，小将也没有给他上手枷，毕竟身份不明罪，按照律法是处死。

但是北地正处兵乱之际，只需墨刑，在脸上刺字，随后就是充军了事。

而如果逃逸的话，罪会判得更重。

而宋不臣虽然有心想救许戌，但是许戌自己都没有想动作的样子。况且他也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和实权，他一时半会唯一能做的事，还是先办好许戌之前交代的事。

而这一日，对于侯俊杰来说，才是真正的魂不守舍。

他照旧回到了都府使的府邸内，歌舞依旧未停，依旧是一场接着一场的繁华。但他的心却像是在如坐针毡。

徐成难道没有留有后手，就这么顺从地受了牢狱之灾？

直接假冒徐成的皇帝身份，现今虽然顺风顺水。但是倘若真入了京呢？又或者不入京？

不是说京中这位皇帝的兄长已经造反了吗？那倘若我同那位皇帝二分燕梁，永不入京，是否就不会有身份暴露的风险？

而都府使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其实他对于侯俊杰皇帝的身份，也有疑虑，因为侯俊杰能够证明身份的证据，只有那一只虎符。

问他什么，虽然也答得上来，但就是感觉少了一份什么东西。

而今天那个人，今天那个入狱的人，侯俊杰差遣人一直打听入狱的那人的消息，他自然都知晓。

他猜测入狱那人的身份必然十分重要，那人极有可能也身份不凡，故而他也不敢多加轻待，但到底是听从侯俊杰的吩咐办事。

原本行刑按照律法是要安排在年后，等到彻底过了大年以后的一个月后，才会行刑。

而侯俊杰怕夜长梦多，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提前了行刑的事情，提前到了十天以后。

其实并非侯俊杰不想当天就行刑。

其一是怕太过明显，引得徐成生疑，狗急跳墙。其二，则是都府使也有心想试探牢狱里的那个人物，是否确是出身不凡，藏有底牌。

而许戌则人在牢中坐，死从上来。不过他本来看起来也没有多担心的模样就行了。

饭照吃，武照练。

许戌从屠城以后，就随身再不离那把大刀。哪怕睡着，也会负在身后。

一开始监狱衙狱是想昧下这把大刀的，但是一靠近他，就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好几个狱卒合起来都打不过他。

而上面也说了，只要他不离开监狱，能别惹就别惹他。

故而也就放任他自流，成了定北都府监狱中的狱霸。

十日后

寒风萧瑟，小雪簌簌。

许戌一身白色囚袍，步履沉重，一步一步迈上行刑台。

本来以徐成的罪名是不必死罪的，但是徐成不死，侯俊杰又怎会安心。故而给他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就匆匆打算行刑。

这一日同往一日，并没甚么区别。只是北地的风，还是一样的刺骨。打着圈儿，幽幽怨怨，如涓如流，刚烈决绝。

许戌突然觉得，如果这样死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对不起一些人，对不起那些屠城死去的人，对不起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玄清道人，也对不起裴大将军的以身赴险。

裴大将军从无败绩的军旅生涯，恐怕会因为他这一死，划上句点了。

侯俊杰没有来，他也不敢来。

但他不得不来。

要说侯俊杰敬佩的人，从前其一是那些青史留名的大将军，其二便是裴大将军裴止。

他曾经也想提三尺长剑，立不世之功。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酒是穿肠药，色是刮骨刀。

他完整地经历过一场屠城，那天，他看见了什么呢？

他看见铺天盖地的鲜血淋漓，看见地狱般的人间，听见痛苦哀嚎、卑微求饶、贼人大笑，也是这样的风声裹挟着箭雨，刀剑砍断人的骨头的声音。

他好害怕，就是因为太害怕了，他不想死。

不想死，他就要爬到最高的位置去。

去做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那个将。

他不想做可以被随意抛弃的棋子。

他要做执棋人。

而如今，他当真对这位素未谋面，又跟从了一年半的陛下，心悦诚服。

如果他失败了……他心甘情愿死在这位陛下的刀下。

许戌上了行刑台，他的神情压在如墨色的长发下，日光反射，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能想到他是从容的，因为他的身子很从容地，放在刀案下，等着头顶的巨大的刀俎落下。

一旁的刽子手已经磨快了刀。

有风声裹挟着箭声，城门被人很快破开。

几乎是在城内人刚刚打开城门，就有外面的人从城外飞马进城。

“刀下留人，淇南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