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陵城外

双峰抱月

北齐人的军队行色匆匆，却很快停下。因为道旁死了一匹马。

死了一匹汗血宝马。

根据分析，这匹宝马极有可能是逃逸的燕梁军队的高层，甚至是将军的坐骑。恐怕是逃军慌不择路日夜兼程跑死了马。

巴萨尔自是喜不自胜，他亲自下了马，一袭血红的战袍被春风轻轻掀起一角。

他微微俯首亲自匆匆确认，却敏锐地察觉到了马的前蹄有剑伤，马是被摔死的，而非累死。他心中暗道不好。

他扬眉抬眸，此时正恰逢料峭春寒晨风轻拂，日光自苍穹之上劈头盖脸地洒落。

他透过日光，依稀看见了薄雾下那形如双峰抱月之势，半掩半现的两座层峦叠嶂般的高山。

巴萨尔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暗道一声：“糟了！”

可惜为时已晚，他还未抬头，便能听见身旁传来巨大的响动。

像是什么东西被从高处推落的声音，直震得他头皮都在振动。

他抬起头来，迎接他的便是从天而降的，巨大而黝黑的滚石，合抱之木般粗壮的树干，以及瓢泼大雨一般密密麻麻点了火的箭矢。

巴萨尔再抬不起头来，就此跪倒在千军万马的乱境之中，退意全无。

他虽然出身冷宫，但因着有太子布和楚鲁扶持，也算半生以来顺风顺水。

于巴萨尔而言，太子亦兄亦父，他自己可以说是布和楚鲁一手带大的。

年幼启蒙时布和楚鲁授他念书。请了全北齐最好的文儒大家，用的笔墨纸砚也都是价值连城的极品。而他往往会偷溜到宫外舞剑射弓。

若是被太子兄长抓个人赃俱获，他也往往嬉皮笑脸跟哥哥说些个软话便是了。

当时的对话，如今浮现耳边。

“有布和楚鲁哥哥在，巴萨尔做个能征善战的将军便也是了。”

“做个能征善战的将军，也应当饱读兵书，须知那些兵行诡道、将者危任之道”

当时年少，他面上满是不羁同未经捶打的傲气，只懒懒眯起一只眼，随手一箭射下天边飞过的鸿雁。

少年回过头来，日光从他身后倾泻，劈头盖脸地洒在少年挺拔俊朗的脸庞上，带着独属少年人的风华意气。

“将军快走，卑职为您殿后。”

身旁自小跟从巴萨尔的侍从，急切的呼喊声将他从短暂的回忆中唤醒。

巴萨尔很快做出了反应，他试图收拢部队，很快飞身上马，挥剑便砍下一个试图逃逸的北齐士兵的头颅。

鲜血淋漓，肉沫横飞。

正处兵荒马乱之际中的众兵卒也都愣了一瞬。

“退一步者，杀无赦！我北齐猛士绝无后退可言！”巴萨尔骑高头大马，以剑指天，声嘶力竭。

那染着血的剑尖在日光照射下熠熠生辉，他一双深邃的眼眸急得喷火，双眸似是泛着血光。

与此同时马声嘶鸣，两相交映下，身披白丝连明光犀牛甲的巴萨尔确是没负了他北齐饿虎之美名。

却也因他的勇猛与神速葬送了他自己。

可惜请君入瓮已成，又怎会再妇人之仁留一条生路。

况且已经溃不成军的军队再难收束起来。

而燕梁军队点了火的箭矢又怎会虚晃一枪。

此处地势险要环生，双峰对抱，高耸险峻，遥遥相顾。山峰之下，道路虽然相对平坦，却被两座山脉阻隔，形成了一道口子。

而如今那道口子唯一进与退的羊肠小道早已被桐油浇筑了一遍又一遍，虽然北齐人刚刚开进来的那段路，被分出去的第三路军用沙土匆匆掩埋了一遍。

但那油又怎会是虚设？

前几日侯俊杰还在抱怨，军中虽然并未缺衣少食，但每日的军粮中油水并不多。而将军显然最近从那些商贾手上弄到了不少油，却藏着掖着。

他虽然不觉得将军会想私藏，但到底是不明所以。

立时双峰之下的狭窄过道已然是人间炼狱，一片火海。侯俊杰却并不觉得快意到哪去，他心中禁不住生出一种悲哀之感。

他知道北齐人都算不上人，说句畜牲都不为过。北齐人杀人，吃人，奸淫妇女，放火烧田，恶贯满盈……

他虽然口中素来喜欢说些什么“大将军当持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 之类的豪言壮语，但他真正走上战场，如今却是头遭。

第一次便遇到了如此惨烈的战争，或者说，这已经不是战争，而是单方面的屠杀。

就像过年集体杀猪一般，而今屠的，是人。

但他又忍不住想起，想起那些惨死在北齐剑下的燕梁同胞，那些遭遇凌辱死于荒野，生而籍籍无名，死亦无草席盖尸，死于战场中的平民百姓。

一将功成万骨枯，而他侯俊杰也未必能成了众人调侃口中的侯将军。更多的，恐怕还是成了一名那死于战乱的无名兵卒。

侯俊杰见过血，也杀过人，却不敢往下看那人间炼狱一眼。他开始真正意识到，战场绝非儿戏，也绝非他这种不好读书，想通过捷径，追求功名利禄之人的功名场。

战场本就是刀光剑影，是血肉横飞，是两军交战，是两个国与国之间的相互碰撞挤压推倒屠杀。

并非某个英雄、某位君主的战事，而是关乎天下所有还在喘着气的，或者已经进气不如出气多的，所有或富贵，或贫苦的，所有人的大事。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

战争是一场铺天盖地的悲剧。

北陵城外

军营大帐

一男子着绯红飞鱼服，堆金积玉，富贵逼人，外罩一件佛头玄色刻丝貂皮袄，更显得其人贵不可言，富可敌国。

那人坐在侧座，偏居一隅，左手无名指戴一块极品和田玉清透翠色玉扳指。

他一只手在底下悄悄转着那枚扳指，面上不显，身子却稍稍弯曲，隐隐流露出对主座之人的俯首称臣之意。

而主座之人不过一身寻常兵卒的兵甲战袍，身后负一把长约四尺八寸的大刀。

长相端正而标准，剑眉星目，正气十足。有几分书生气，但一看便是书塾中恪守规矩，尊师重道的优等生。

“平生不见宋不臣，识便英雄也枉然。”

那人笑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