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南王志得意满便放松了警惕,此次入京并未带多少人马。
他自以为不可一世,觉着他的皇帝弟弟不日即亡,而他则是最炙手可热,惟一的正统皇位继承人。
后宫中有一朝太后庇护,朝堂上有五世三公丞相府,一干外戚为他背书。
即日便可登基,却未料到,临了在阴沟里栽了跟头。
李子易敢在今日动手,自然是做足了准备。十二道宫门尽锁,非天子诏不得擅开京门。六扇门锦衣卫同金吾卫大将军镇守上都,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燕南王、宁娇娇及李胥昱等一众人犯扣押在上林狱,专门关押皇室亲族、朝廷重犯的天下第一号监狱。连太后也被请回后宫,禁足后宅,吃斋念佛,深入简出。
举世皆知,燕梁以严刑峻法立于乱世。在这所上林狱里,死了一任废帝,几位太子,十几位亲王。俱是出自天家血脉,皇室手足。
王侯将相天横贵胄自命不凡,他们自以为救世之舟楫,天下尽握手中,江山为之赏玩。殊不知,天下人亦在深渊中凝视着他们,以暗不见底的万物之源来猜度着,衡量着,直到一口吞下那些蝇营狗苟的飞蝇。
燕南王一生荣宠,半生浮华。天底下惟有两事最为他可惧。
一是燕梁柱石,大将军裴公。毕竟这尊杀神早在六年前,曾真将先帝造反谋逆的第四子,燕宁王,挥刀斩于马下。
传言那皇四子同裴公在沙场遥遥相望,燕宁王下意识便欲转身驱马先逃,却晚于裴公半程。
只几个照面,裴公便一马当前杀入他身侧,他连裴公一招都未接下。燕宁王吓得两股战战,呼吸之间,又被一刀斩首。真真是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第二则非上林赋莫属。自开朝以来,几百年,多少赤血丹心的忠臣良相,权倾朝野的佞臣小人,天横贵胄的皇亲贵族,甚至连贵为九五至尊的一世帝王,最后都不免死在这所深深的牢笼之中。
此牢系开国先祖亲自监制,费尽一生心血打造。其间种种人力物资耗费,不足为外人道也。
一个锦衣玉食、生来顺风顺水,一生平稳顺达的人,在巨大的死亡的恐惧面前,就像快要溺死的人,疯狂地想要拉拽着,一切可以抓住的任何东西。
燕南王自出生之日,平生第一次逢此大难。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
所以他狂躁不安,他暴跳如雷。以愤怒、嘶吼来掩饰、疏解心中几乎将他压垮的不安同恐慌。
上林狱内
“李子易,狗奴才!你怎么敢的?!”男人撕心裂肺的吼叫已经没日没夜不知连续了多时,甚至因着嘶吼过度,已然是喊破了嗓子,沙哑不堪。
“孤是当今天子的手足兄弟,又受先帝遗诏亲封燕南王!孤的王土就在这京畿一带,待孤重返封地之日,定叫汝五马分尸、挫骨扬灰、九族陪葬!”
燕南王关押在上林狱公字房第二号牢房,而李胥昱关押在公字房最末号牢房,虽然最末,但燕南王声嘶力竭的怒吼,他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李胥昱,这位一生自负聪明,机关算尽、老奸巨猾的两朝丞相,五代三公侯爵府的丞相左仆射,官至一品大员的正处知非之年的中年人,才真真第一次,深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衰老。
不单单是身体力行上的衰老,更是心智已然老迈。
他缓缓从铺满杂草的地上,搀扶着一旁铜铁打造的栏杆勉强地站起来。后知后觉才发现,脸上一片湿漉漉的,原是老泪纵横。
“真是……晚节不保啊。”李胥昱长叹一声,肩膀一耸一耸地,终于是掩面而泣。
悄然,寂静。只两行浊泪从他因衰老而塌陷的三角眼中缓缓流淌。
勉强整理好自身零碎情绪,他才终于察觉到。
那一道落在他身上,半隐半现的,在那一片漆黑中静默悲伤的,隐含着某些更为晦涩深刻的情感的眼神,那一双泪眼。
“父亲。”
他声音哑然,不知他在这里伫立了多久。
他从黑暗中露出半张面容。
一双桃花含情目,两片风流茱萸唇。
难辨雌雄,风华绝色。
正是李和谦,他的第二子。
“是和谦啊。”
李胥昱一手用力抓了抓身旁的铁铜栏杆,侧过身去,悄悄用另一只手的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泪痕。
或许是兵败如山倒,又或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父亲难得对他堪称慈爱了一回。
父亲同他施礼,是小时教过他的那种对谈之仪。双手相盘于怀中。两膝着地,臀落及脚跟上,上身挺直,席地箕踞而坐。
父亲同他清谈一夜。
那是……从前梦里也未曾作客过的情景。
父亲问他从未提及的学业,问他何为忠臣良相之道,何为佞臣弄世之道,何为范蠡张良之道……
父亲谈论起他的婚姻大事,问他可否已有心上人。像所有长辈那样,催促他早日成婚,早日抱孙儿……
他也未再隐瞒,将入宫以后所遇时事经历一一吐尽,甚至连侍寝时陛下从未碰过他,也一无巨细,言之不尽。
父亲听完后,呆呆僵立了许久,又是老泪纵横。背过他身去,又悄悄用衣袖抹了一回眼泪。
“陛下,他确是一位贤明之君。百年以后,纵是千古一帝,也未尝不可有。你同圣上君贤臣明,可堪佳话。”
“我李氏继五代三公,日后必又出一公。荣耀,荣耀呐。”
李胥昱到底又了了一桩心事,他欲开口相问,又犹犹豫豫,到底是讷讷半晌,未曾开口。
“兄长胸无大志,心无城府,从不设防。但长于文墨,颇有文采。儿子想为兄长指一门强势能干又心思缜密,寒门高士之女为妻管束着。”
李和谦自是心中明彻如镜,恳切又耐心地接着说道,“待到陛下收复边关,社稷稳定,儿子便求旨遣兄长为翰林院大学士,修撰国史,再不涉朝廷党政。”
李胥昱心中终于落定,其实他也并非不知自己这长子百无一用,只是亡妻早逝,已致他过分溺宠,他又自视甚高,刚愎自用……才酿就今日之苦果。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