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战斜倚在软榻上，听着内侍低声禀报完诏狱中的种种，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他并未对那近乎残酷的处置方式表露丝毫诧异，反而透着几分慵懒的欣赏，“倒真是个有意思的。”

　　冯玉笑着说道：“好在是没有枉顾陛下的心意。”

　　殿内沉檀香霭，静默片刻。

　　肖战忽而抬眼看向冯玉，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彩，“前朝那些老臣不是整日上奏，忧心国本，催着朕扩充后宫，延绵子嗣么？”

　　冯玉心下一凛：“陛下是打算？”

　　肖战轻笑一声，“谁又规定了，这中宫皇后之位，不能是个哑巴来坐？”

　　冯玉头皮一麻，瞬间想到了那位远在边关，手握重兵的主儿，“陛下此举固然出其不意，只是王爷那边？”

　　“无妨，提前写封信件告知皇叔，他会明白我的用意。”肖战说道。

　　他自然有他的打算。

　　这深宫秘辛，世人皆不知晓，他身为月国遗脉，体质特殊，男子之身却可孕育子嗣，若要瞒天过海，他需要一个傀儡坐在那最显眼的位置上，替他遮挡所有窥探的目光。

　　而张若兰便是最好的选择，这也是他当初为何选择帮她的原因。

　　只是这个秘密…

　　他不知道要不要对皇叔开口，毕竟，母亲说，男子若是有孕，会被当做怪物…

　　冯玉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谨慎的确认：“陛下…果真选定若兰姑娘了？”

　　肖战回过神，他唇角微扬，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她若真是个只会哭哭啼啼，优柔寡断的寻常女子，又岂能入朕的眼。”

　　王军帐内，炭火盆噼啪燃烧，勉强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施三悄步而入，双手奉上一封密信，信封上是宫中特有的朱漆火印，“王爷，京中来信。”

　　王一博指尖挑开火漆，抽出信笺，目光快速扫过，信中从张家旧案了结，梁家倾覆，再到张若兰之后会被封后都写的清楚。

　　当读到“册封为后，母仪天下”八字时，他指尖微微一顿，信纸边缘被捏出一道极细微的折痕。

　　肖战的选择是对的，一个无依无靠，甚至失去声音的皇后，安静，顺从，无法形成任何外戚势力，无疑是平衡朝局，安抚旧臣的最优解。

　　可是……

　　一股钝痛毫无预兆地袭上心口，沉闷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肖战总归不是在北漠迷了路的玉珈…

　　他是乾合的王。

　　帝王与他，中间隔着君臣纲常，隔着万里江山，他们之间总需有一人，做那斩断情丝的恶人，将一切拨回正轨。

　　记得幼时寺院那棵古老的菩提树下，须眉皆白的老住持握着他的手细看掌纹，良久，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那叹息声仿佛穿越了数十年的光阴，再次清晰地响彻耳畔：“天煞孤星，刑克六亲，缘浅福薄，世子命格如此，强求亲近，恐伤他人。”

　　他曾不信，可最终，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他而去，似乎总难逃厄运。

　　而他，这身负天煞之命的人，合该由他来充当这个恶人角色，纵然心如刀绞，也好过哪一日，亲眼见那轮明月因他而坠，染尘蒙垢…

　　良久，他将信投入身旁的炭盆。

　　北漠苦寒，连营帅帐亦难抵朔风侵袭，唯有那处温泉，水汽氤氲，温暖如春，成了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慰藉。

　　夜色深沉，王一博摒退左右，独自浸在温泉之中，热水没过胸膛，蒸腾的白汽模糊了他凌厉的面部轮廓。

　　他背靠着池边光滑的岩石，闭着眼，浓长的睫羽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微微颤动，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想肖战。

　　他本该杀了他。

　　再怎么如何终究是他杀父仇人的血脉，可当他对上那双眼睛时，所有的决绝都在瞬间瓦解冰消。

　　他记得肖战满月的时候自己也去瞧了，远远瞧见了那个被乳母抱在怀里裹在明黄襁褓中的婴儿。

　　周遭是纷杂的人声和笑语，那孩子突然哭得响亮，小脸涨得通红，任谁也哄不好。

　　鬼使神差地，他凑近了些。

　　奇怪的是，当他靠近时那哇哇大哭的婴儿竟忽然止住了哭声。

　　小家伙睁着泪汪汪，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他，甚至还伸出小小的，肉乎乎的手，朝着他抓挠了一下。

　　直到钦天监那句“命格贵重，紫气东来，将来必承继大统，君临天下”的断言，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那瞬间，满月宴上的喜庆喧嚣仿佛骤然凝固。

　　王一博清晰地看到，上一刻还言笑晏晏的皇后，嘴角的笑意倏地冷彻凝固，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忌惮与冰寒。

　　还有周遭那些原本洋溢着虚假贺喜的妃嫔们，笑容也纷纷僵在脸上，彼此交换的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算计与骤然升起的敌意。

　　他就知道这个小家伙活不了太久了。

　　果不然没多久就听到静嫔冲撞皇后，被废黜封号，连同尚在襁褓小皇子一道打入了不见天日的冷宫。

　　他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年那个在他注视下停止哭泣的婴孩，有朝一日，会与他纠缠至此。

　　王一博只觉得头昏脑涨，恍惚中似乎看到了他。

　　他的玉珈乌发未束，如墨色流云般披散在肩头，浸湿了贴在白皙的颈侧，就这么慵懒地靠在池边。

　　平日里清冷疏离的眉眼熏染得柔和了几分，眼尾泛着浅浅的桃红，唇色也被蒸得秾丽。

　　“皇叔…”

　　那一声，又轻又软，像羽毛搔过心尖，带着一丝被温水浸透的缱绻，格外灼人。

　　王一博心口一缩，猛然睁开眼睛，然而面前只有氤氲飘荡的薄薄水雾，什么也没有。

　　巨大的空落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他只觉得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收紧，挣脱不得，整个人向下滑去，直至温热的泉水没过下颌，淹没了唇瓣。

　　水波荡漾间，一声极低极哑几乎被水汽彻底吞没的声音，破碎地溢出。

　　“……玉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