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暴雨中的觉醒
魏来撕毁不平等合同的消息,是在一个阴沉的午后传回帅府的。
任少柏正在听雪轩里核对账本上的最后几笔款项,小陈几乎是撞开门冲进来,脸色煞白:“任先生!少帅把西门子的合同撕了!”
笔尖在纸上划出长长一道墨痕。任少柏抬起头:“什么?”
“刚从前线传来的消息,少帅在江州的谈判桌上,当着德国领事和西门子代表的面,把合同撕了!”小陈喘着粗气,“说江北再穷,也不签这种卖身契!”
任少柏放下笔,心头却无半分喜悦。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没有西门子的技术贷款,电厂计划至少搁浅三年。而魏来此举,等于公开与德国人撕破脸,后续的外交压力、经济封锁,接踵而至。
“少帅人呢?”他问。
“已在回程路上,明早能到安城。”
任少柏点点头,挥手让小陈退下。窗外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屋檐,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他没想到的是,暴雨未至,另一把火先烧了起来。
当夜,任少柏在东城贫民区筹办的那所“劳工夜校”,被一场大火吞没。
消息是半夜传来的。任少柏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看见一个满身烟灰、脸上带伤的年轻人——是夜校的工友学生阿力。他噗通跪倒,声音嘶哑破碎:“任先生……夜校……没了……全没了……”
任少柏脑中嗡的一声。他抓起外套就往外冲,小陈紧随其后。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狂奔,还未到东城,已看见天边那抹不祥的红光。
火场比想象中更惨烈。
三间简陋的砖木平房已烧得只剩下焦黑的骨架,火虽被扑灭,但浓烟仍滚滚上涌,混合着木材烧焦的刺鼻气味。救火的人群尚未散去,几个妇人搂着孩子低声啜泣,男人们则沉默地用木棍拨开灰烬,试图抢救出些什么。
阿力指着废墟,泣不成声:“他们……他们泼了煤油,从前后门一起点的火……我们睡在隔壁,听到动静冲出来,已经晚了……王老师、李师傅他们……没跑出来……”
任少柏一步步走向那片焦土。脚下是滚烫的灰烬,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他看见半截烧黑的桌子腿,看见几本已成焦炭的书页残片,看见一块扭曲的金属牌子——那是夜校的招牌,“劳工夜校”四个字只剩一个“劳”字还勉强可辨。
五具尸体被并排摆在空地上,盖着破草席。任少柏走过去,掀开一角。
第一具是教识字的王老师,一个前清的老秀才,总是戴着老花镜,笑眯眯地教工友们写自己的名字。此刻那张脸已焦黑变形,只有鼻梁上那副烧熔的眼镜框还依稀可辨。
第二具是教机械图的李师傅,原是铁路局的技工,一手绘图功夫出神入化。他的手——那双能画出最精密图纸的手——蜷缩成焦黑的炭爪。
第三具、第四具、第五具……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工友,白天在工厂扛包,晚上来学几个字,梦想着有一天能看懂机器说明书,当上技术工。
任少柏一具具看过去,然后跪了下来。
雨水就在这时落了下来。
起初是零星的雨点,砸在滚烫的灰烬上,发出“嗤嗤”的轻响,腾起细小的白烟。随即雨势转大,瓢泼般倾泻而下,将废墟上的余烬彻底浇灭,也将任少柏浑身淋透。
他跪在雨里,跪在五具尸体前,一动不动。
小陈撑着伞过来:“任先生,雨太大了,先回去吧……”
任少柏仿佛没听见。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他伸手,轻轻抚过王老师脸上那副熔化的眼镜框,金属的余温烫得指尖发疼。
为什么?
这三个字在他胸腔里反复冲撞,却找不到出口。为什么只是想识几个字、学点手艺,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为什么连这样一点点光,都不允许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军靴踏着积水,停在他面前。
任少柏缓缓抬起头。
魏来站在雨里,没有打伞,墨绿的军装被雨水浸成深黑。他显然是一回城就赶了过来,脸上带着连夜奔波的疲惫,但眼神在雨幕中亮得骇人。他身后跟着几个亲卫,也都淋得透湿。
两人隔着雨幕对视。任少柏看见魏来眼中映出的自己——跪在泥水里,浑身狼狈,眼神空洞得像一具被掏空的躯壳。
魏来什么也没说,弯腰,一把抓住任少柏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放开。”任少柏的声音嘶哑。
魏来不理,拖着他就往外走。任少柏挣扎,但魏来的手像铁钳,攥得他臂骨生疼。小陈想上前,被魏来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马车等在街口。魏来将任少柏塞进车厢,自己也跟了上去。车门砰地关上,车厢里一片昏暗,只有雨点敲打车顶的密集声响。
“去哪?”任少柏盯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街景,不是回帅府的方向。
魏来没回答。
马车出了城,在泥泞的土路上颠簸。雨越下越大,车窗外一片混沌的灰暗。任少柏不再问,他只是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沾着灰烬和雨水,指甲缝里是黑色的污渍。
马车终于停下。
魏来先下车,任少柏跟下去,脚下一滑,踩进及踝的泥水里。他抬头,愣住了。
这不是乱葬岗。或者说,不止是乱葬岗。
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坟场。矮坟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大多数连块木牌都没有,只是在土堆前插根树枝,或压块石头。雨水冲刷下,有些坟头的土已塌陷,露出里面朽烂的草席一角。
“这是城西乱葬岗。”魏来的声音在暴雨中依然清晰,“埋在这里的,多是饿死的、病死的、战死的。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没人记得他们的脸。”
他走到一座新坟前——那坟很浅,土还是湿的,前面插着的木牌上歪歪扭扭写着:“无名氏,冻毙于癸亥年冬”。
“你的夜校烧了,你痛苦。”魏来转过身,雨水顺着他冷峻的轮廓往下淌,“这证明你开始真正对生命负责。但光痛苦有用吗?”
任少柏站在那里,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着那无边无际的坟茔,看着那些被雨水冲刷得渐渐模糊的木牌,看着这沉默的、巨大的死亡。
“他们等了一辈子。”魏来说,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割进血肉,“等一口饱饭,等一剂药,等一场太平。等到死,也没等到。”
他走到任少柏面前,两人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任少柏能看见魏来眼中倒映的、被雨水扭曲的坟场。
“你的夜校烧了,死了五个人。你跪在那里,觉得天塌了。”魏来的声音陡然拔高,“可你看看这里!看看这成千上万个等不到的人!你的五个人是命,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任少柏浑身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别的什么。他想反驳,想说那不一样,想说夜校的那些人本可以有未来——可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
“任少柏!”魏来猛地抓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捏碎他的骨头,“看着这些坟!你的理想很美,你想让每个人都识字,都懂道理,都过上好日子——可实现它需要什么?需要你活着!需要你赢!”
雨水疯狂地砸在两人身上,天地间只剩下暴雨的咆哮和魏来嘶哑的呐喊:
“眼泪救不了江北!跪在废墟前哭,救不了下一个王老师、李师傅!你要么站起来,把放火的人揪出来,把他们的靠山连根拔起!要么就继续跪着,等着更多的人死在你面前!”
每一个字都像惊雷,在任少柏混沌的脑海中炸开。
他想起账本上那三十万银元,想起王振坤肥硕的脸,想起那些被夺走的教育经费,想起夜校简陋的课桌,想起工友们学会写自己名字时憨厚的笑容,想起王老师镜片后慈祥的眼睛,想起李师傅那双巧手……
最后想起的,是那五具盖着草席的尸体。
一股滚烫的东西从胸腔深处翻涌上来,冲垮了所有理智、所有克制、所有文人式的清高与悲悯。那是一种近乎兽性的愤怒,混合着无力的绝望,还有……还有某种被魏来这番话硬生生撕开血口、暴露在暴雨中的、血淋淋的责任。
他猛地挥开魏来的手,转身对着无边坟场,发出了一声不像人类的嘶吼。
那声音被暴雨吞没,却仿佛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吼完了,他弯下腰,剧烈地喘息,雨水灌进口鼻,呛得他咳嗽不止。
魏来没有扶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
任少柏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转头看向魏来,眼神变了——那些空洞、那些迷茫、那些文弱的悲伤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近乎狰狞的清醒。
“你说得对。”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哭没用。”
他走到那座新坟前,看着木牌上“冻毙于癸亥年冬”的字样。癸亥年,就是去年。去年冬天,安城冻死了三百多人,其中一半是孩子。
“这些人等不到好世道。”任少柏说,“但夜校的那些人,本来可以等到。”
他转身,直视魏来:“王振坤必须死。”
不是下台,不是罢官,是死。
魏来眼中闪过一丝什么,像是欣慰,又像是更深重的疲惫。“光杀一个王振坤不够。他的党羽,他的靠山,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网——都要连根拔起。”
“那就拔。”任少柏的声音在暴雨中清晰如刀,“你给不给我刀?”
魏来看了他很久。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滴,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翻涌着任少柏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最后,魏来伸出手。
不是握手的姿势,而是摊开掌心,向上。
“刀在我手里。”魏来说,“但你得自己来拿。”
任少柏盯着那只手。骨节分明,掌心有常年握枪握刀留下的厚茧,此刻被雨水泡得发白。这是一双沾过血的手,一双权衡过无数生死的手,一双……此刻向他摊开的手。
他没有犹豫,伸手握了上去。
魏来的手掌冰冷,力道却极大,猛地将他拉近。两人在暴雨中几乎撞在一起,任少柏能感觉到魏来胸膛传来的心跳,沉重、急促,像战鼓。
“记住了,任少柏。”魏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滚烫的气息,“从今天起,你的命不只是你自己的。你活着,才能让更多的人活。”
说完,他松开手,转身走向马车。
任少柏站在原地,看着魏来的背影在雨幕中逐渐模糊。掌心还残留着刚才交握的触感——冰冷,却莫名烫人。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乱葬岗。暴雨冲刷下,那些木牌上的字迹越来越淡,终将消失。就像这些无名无姓的死者,终将被时间彻底遗忘。
但总有一些人,不该被忘记。
总有一些事,必须有人去做。
任少柏转过身,踩着泥泞,一步步走向马车。雨依旧在下,但他不再觉得冷。胸腔里那团火已经烧起来了,烧尽了所有犹豫、所有天真、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马车启动,载着他们驶回那座布满阴谋与鲜血的城池。车窗外的雨幕中,乱葬岗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黑暗里。
车厢内一片寂静。任少柏靠着车壁,闭上眼。
他不再是无力的书生,不再是悲愤的旁观者。
从今夜起,他是战士。
而战争,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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