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哲瀚从未想过,这两个字会如此轻易地、又如此沉重地从自己嘴里蹦出来。
那本是一场寻常的争吵,琐碎得甚至有些可笑——不过是为了小坚果该不该在饭前多吃一块巧克力,以及龚俊那套“糖分摄入对儿童神经系统及专注力影响”的长篇大论。
张哲瀚觉得他小题大做,不近人情;龚俊则认为张哲瀚溺爱无度,缺乏原则。
争执如同往日的无数次一样,从一个小火苗开始,在龚俊冷静却句句戳心的“逻辑分析”和张哲瀚逐渐升高的音调中蔓延开来。
翻旧账,互相指责,一个嫌对方冷酷得像块冰,一个怨对方任性得像阵风。
“……你永远都是这样!你的道理最大!你的标准最高!在你眼里,我和坚果是不是也得像你的病人一样,每个指标都符合你的预期才行?!”张哲瀚气得胸口起伏,口不择言地吼道,“我受够了!这种每天被‘科学管理’的日子!龚俊,这日子没法过了!”
龚俊站在他对面,身姿依旧挺拔,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只是唇线抿得比平时更紧,脸色也更白了几分。
他试图用更理性的声音压制这场在他看来毫无效率的争吵:“张哲瀚,停止无意义的情绪宣泄。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坚果的教育问题,你需要冷静……”
“冷静?我冷静不了!”张哲瀚被他的“冷静”彻底点燃,积压的委屈、不被理解的愤懑,还有那种永远无法在“道理”上占上风的无力感,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失控的洪流,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几乎是吼出了那句他从未想过、也绝不该说出口的话——
“离婚!我们离婚!你去找个能跟你一样永远冷静、永远讲道理的人过去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空气凝固了,连窗外城市的喧嚣似乎也瞬间远去。
张哲瀚吼完,自己也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恐慌感瞬间席卷而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龚俊,对上那双眼睛时,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龚俊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
那双总是冷静、锐利,如同手术刀般能剖析一切的眼眸,此刻像是骤然碎裂的冰面,底下翻涌出难以置信的、深切的痛楚。镜片后的眸光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有什么坚固的东西在内部轰然崩塌。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干干净净,苍白得像一张纸。
然后,在张哲瀚惊恐的注视下,那双他从未见过流露出脆弱情绪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光。不是泫然欲泣的朦胧,而是清晰可见的、迅速汇聚的水汽,在他眼眶里打着转,倔强地不肯落下,却将那份破碎感渲染得淋漓尽致。
他哭了。
龚俊……哭了。
那个在医院里让实习生闻风丧胆、被称作“活阎王”的男人,那个永远理性、冷静、仿佛没有人类脆弱情感的男人,此刻,因为他一句气头上的“离婚”,红了眼眶。
张哲瀚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怒火、委屈、抱怨,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幕冲击得粉碎。他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顶凉到了脚心,只剩下无边的恐慌和悔恨。
“龚俊,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发颤,想要解释,想要收回那句话,却发现自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龚俊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张哲瀚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张哲瀚心碎——有震惊,有受伤,有无法言说的痛,还有一丝……仿佛被彻底否定的茫然。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张哲瀚,快步走向书房。他的背影依旧挺直,甚至带着一种强行维持的、脆弱的镇定,但那略显仓促的脚步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却泄露了他此刻汹涌的情绪。
书房的门被轻轻关上,没有摔,甚至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但那“咔哒”一声落锁的声音,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张哲瀚的心上。
完了。
张哲瀚腿一软,踉跄着跌坐在沙发上,浑身冰凉。他不敢相信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更不敢相信龚俊的反应。他以为龚俊会冷着脸和他辩论“离婚”这个决定的非理性与非必要性,会用他那套强大的逻辑驳斥得他体无完肤,甚至可能用更冰冷的态度无视他。
他独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局面。
那双泛红的、带着水汽的眼睛,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反复灼烧着他的神经。他从未见过龚俊这样,哪怕是手术失败、面对最棘手的病情、承受最大的压力时,他也永远是那个沉稳、可靠、顶天立地的龚主任。
可现在……他把他逼哭了。
这个认知让张哲瀚的心脏一阵阵抽痛,悔恨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怎么能……怎么能用最伤人的话,去攻击这个看似无坚不摧、实则将他和这个家视为全部的男人?
儿童房的门悄悄开了一条缝,小坚果探出小脑袋,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恐惧,小声嗫嚅着:“妈妈……你和爸爸……不吵架了嘛……”小家伙显然被刚才的动静吓坏了。
张哲瀚强压下喉头的哽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走过去抱起儿子:“没事了,宝贝,没事了……是妈妈不好,妈妈乱说话……不吵了,不吵了……”他轻轻拍着儿子的背,感受着怀里小身体的温暖,心里的恐慌和愧疚却愈发浓重。
他把儿子哄睡,整个过程心神不宁,耳朵一直竖着,留意着书房的动静。里面一片死寂,什么声音都没有。
这种寂静,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人窒息。
安顿好儿子,张哲瀚像游魂一样在客厅里徘徊。他走到书房门口,抬起手,想敲门,却又胆怯地放下。他该怎么面对龚俊?道歉?可那句伤人的话已经像钉子一样钉在了那里,拔出来也会留下深刻的痕迹。
他靠在门边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地上,把脸埋进膝盖里。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他们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龚俊笨拙却真诚的追求,那个看似冷静的男人为他做过的所有打破原则的傻事,他们组建家庭时的憧憬,小坚果出生时龚俊那双小心翼翼抱着孩子、充满敬畏与温柔的眼睛……还有日常生活中,龚俊那些藏在冰冷外表下的,细碎却真实的关心与守护。
他怎么会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怎么会说出“离婚”这两个字?
他明明……比谁都爱这个家,比谁都依赖这个看似冷漠实则温柔的男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锁轻轻响了一声。
张哲瀚猛地抬起头。
门开了,龚俊站在门口。他已经摘下了眼镜,眼眶依旧有些泛红,但情绪似乎已经平复,恢复了那种近乎刻板的平静。
只是那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残留的一丝血丝,昭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他看着坐在地上的张哲瀚,沉默了几秒,然后伸出手。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地上凉,起来…”
张哲瀚看着他伸出的手,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他没有去拉那只手,而是猛地扑过去,紧紧抱住了龚俊的腰,把脸埋在他带着淡淡消毒水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苦涩味道的衬衫里。
“对不起…老公,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地道歉,声音哽咽,“我错了,我不该说那种话……我是气糊涂了,我胡说八道的……你别生气,你别难过……我收回,我收回那句话……”
龚俊的身体在他扑上来时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他抬起的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张哲瀚的背上,动作有些生疏地拍着。
他没有回应张哲瀚的道歉,只是任由他抱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极度压抑后的、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嗓音开口:
“张哲瀚,”他叫了他的全名,语气沉重,“有些话,不能随便说…”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努力平复内心翻涌的余波:
“‘离婚’这两个字,对我来说,不是争吵的工具,也不是情绪的发泄。它代表的是……关系的彻底终结,是承诺的粉碎,是……家的解体…”
他的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砸在张哲瀚的心上。
“我可以接受你的任何抱怨、指责,甚至……偶尔的‘作’。”他用了张哲瀚常用来形容自己的词,带着一种无奈的纵容,“但我无法接受,你如此轻易地……否定我们的一切…”
张哲瀚抱得更紧了,眼泪浸湿了龚俊的衬衫前襟,悔恨得无以复加。
“我没有否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他急得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反复地说着“对不起”。
龚俊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他低声说,像是在说服自己,“但……听到那句话的瞬间,我这里……”他握着张哲瀚的手,按在自己左胸口的位置,“……很难受。”
掌心下,是龚俊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张哲瀚能感受到那节奏似乎比平时稍快一些,带着尚未完全平复的震荡。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龚俊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微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唇角,心里疼得像刀绞一样。
“对不起……”他只能重复着这三个苍白无力的字眼,凑上去,小心翼翼地吻了吻龚俊的唇角,带着讨好的意味,“我再也不说了,我发誓……龚俊,你别不要我……”
最后那句话带着浓浓的鼻音和依赖,像只害怕被抛弃的小动物。
龚俊终于低下头,深深地看向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未散尽的痛意,有心有余悸,但更多的,是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沉重的眷恋。
他抬起手,用指腹有些粗粝地擦去张哲瀚脸上的泪痕,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带着一种珍视。
“我没有不要你。”他声音沙哑,却异常肯定,“永远不会…”
他俯下身,将一个轻如羽毛的吻,印在张哲瀚的额头。这个吻,不带任何情欲,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安抚和确认。
“但是,张哲瀚,”他抵着他的额头,呼吸相闻,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没有下一次。永远,不要再让我听到那两个字…”
张哲瀚用力地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是带着释然和后怕的泪水。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龚俊似乎终于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他重新将张哲瀚搂进怀里,手臂收得很紧,仿佛要将他揉进骨血里,确认他的存在。
两人在寂静的客厅里相拥了许久,谁都没有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般的平静与一种更深层次的、无需言说的羁绊。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再分房睡。
龚俊甚至比平时更紧地拥着张哲瀚,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散那句“离婚”带来的寒意。张哲瀚也异常乖顺地窝在他怀里,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和体温,心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
第二天,生活似乎恢复了原样。龚俊依旧准时起床,准备早餐,送孩子,上班。张哲瀚也恢复了工作。
但有些东西,到底是不一样了。
张哲瀚变得格外小心翼翼,对龚俊几乎是百依百顺,甚至带着点讨好的意味。他会抢着做家务,会主动汇报行程,会注意不在龚俊工作时打扰他,连带着对小坚果都多了几分“原则性”——至少在龚俊面前是如此。
龚俊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没有说什么,只是偶尔在他过于刻意讨好时,会微微蹙眉,然后把他拉过来,用一个简单的拥抱或一句“不用这样”来打断他。
他知道张哲瀚在害怕,在弥补。而他,也需要时间来消化那份猝不及防的伤痛。
享受更好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