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那场辩论之后,谢远在相府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那些旁系的公子哥们,不敢再当面找茬。
但他们看他的目光,多了些东西。
是藏在敬畏底下的躲闪和排挤。
他成了一头独狼。
就算什么也不做,那股子天生的危险劲儿,也让所有人不自觉的绕着他走。
他成了一个彻底的透明人。
每天,他从偏僻的听竹苑出来,沉默的去学堂。
再从学堂,沉默的回到听竹苑。
除了上课,他和这个府里没半点来往。
宁晚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佩服他的才华,也心疼他的孤独。
那堵墙,那堵把他跟整个世界隔开的墙,又竖起来了。
她想为他做点什么。
可她又能做什么。
她是相府千金。
他是寄人篱下的伴读。
两人中间,隔着男女大防的天堑,隔着兄长警告的眼神,也隔着满府下人看热闹的眼睛。
咫尺。
天涯。
这四个字,从没像现在这样,让她骨头缝里都透着无力。
这晚,她在书房发呆。
视线落在一本新出的江南风物游记上。
一个念头,钻了出来。
第二天,宁相的书房,“问心斋”。
宁晚晚借口送参汤,假装不经意,把那本游记忘在了父亲书案的角落。
问心斋是相府禁地。
除了父亲和兄长,只有谢远这个“伴读”,能进去整理书册。
她的一颗心悬在嗓子眼。
他会看吗?
他会懂她的意思吗?
第三天,她又找了个由头,溜进问心斋。
那本书,还躺在原地,没被人动过。
她心里空落落的。
可当她拿起书,指尖却在某一页的页脚,摸到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出的折痕。
她翻开。
那一页讲的,是苏州的一座石桥。
她心跳漏了一拍,连忙翻到书的最后。
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有一个用极浅的墨迹画下的小标记,几乎要融进纸里。
不是字,也不是画。
一个简单的符号。
却像一把钥匙,撬开了她心里的锁。
他看过了。
而且,看得很仔细。
从那天起,这成了两人之间,一个不用说的秘密。
宁晚晚会时不时的,在问心斋“丢”下些书。
有时是新诗集。
有时是前朝史稿。
有时甚至是街上卖的故事话本。
而谢远,总会用他的法子,留下他读过的痕迹。
一个折角。
一个浅印。
有时,他甚至会在好玩的段落旁,用笔尖扎一个小孔。
宁晚晚每次去“找”东西,都像在寻宝,细细翻找他留下的暗号。
那滋味,又紧张,又刺激。
还带着一丝没人知道的,隐秘的甜。
然而,这份平静,很快被宁晚晚亲手打破了。
谢远在学堂的那番“捧杀论”,总在她脑子里转。
她忘不掉宁修远煞白的脸,也忘不掉傅先生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
她为他的聪慧骄傲。
又对他那份看透人心的冷酷,生出一丝说不清的害怕。
他真的,能控制住那份力量吗?
他会不会,在将来某一天,变成一个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酷吏?
她要一个答案。
于是,她做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
她从父亲书架最深处,翻出了一本前朝酷吏的传记。
书里写的,是那个酷吏如何用酷刑罗织罪名,构陷忠良,最后权倾朝野,也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这是禁书。
她把这本书,混在一堆普通的经义注疏里,放在了问心斋最显眼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她第一次手心冒汗。
这不叫试探了。
这是窥探。
是对他内心最深处的一次冒犯。
如果他勃然大怒,或者,他对书里的手段津津有味……
她不敢想。
再接下来的两天,她坐立不安,饭也吃不下。
第三天,她终于壮起胆子,再次走进问心斋。
那堆书,以经被整理好,放回了书架。
那本酷吏传记,也夹在其中。
她屏住呼吸,抽出那本书。
书页平整,没有折痕,也没有印记。
他没看?
还是看了,却不屑留下任何痕迹?
宁晚晚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她不死心,一页一页的翻。
当翻到全书最后一页,那个酷吏被抄家灭族的结局时。
她的手指,猛的顿住。
在结局那行字的下面,有一行细小的批注,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
字迹锋利,像是刀刻上去的,却又带着一丝克制的颤抖。
只有八个字。
“术可驭人,不可失心。”
方法,可以用来驾驭别人。
但自己的心,不能丢。
轰!
宁晚晚的脑子里,炸开了一片烟花。
所有的害怕,所有的怀疑,在这一刻,都散了。
她懂了。
全都懂了。
他不是不懂那些手段的阴暗。
他也不是不懂权术的迷人。
他懂,他比谁都懂。
但他心里,有根线。
一根他自己画的,绝不会跨过去的底线。
他分得清术,也守得住心。
他不是怪物。
他只是……一个在黑暗里爬了太久,比谁都想要光的人。
宁晚晚捂住嘴,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是心疼,是释然,是狂喜。
那天晚上,下起了秋雨。
整个相府都笼在一片湿冷的雾气里。
宁晚晚白天情绪起伏太大,心里发闷,便撑着伞,一个人在后花园散步。
雨后的石阶,有点滑。
她正想着事,一脚踩在了一块长了青苔的石板上。
“呀!”
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身子就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
她闭上了眼。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
一只冰冷,却很有力的手臂,从她身后的黑暗里闪电般伸出,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稳稳扶住。
力道很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
宁晚晚魂还没定,就想回头。
可那只手臂,在扶稳她的下一秒,就触电般的收了回去。
快得像一个错觉。
她猛的转身。
只看到一个清瘦的,穿青布长衫的背影,一闪而过,迅速隐没在花园深处的黑暗里。
一个字也没留下。
宁晚晚愣在原地。
心脏,却擂鼓般的狂跳。
是谢远。
是他。
他一直都在。
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用他的方式,默默的,守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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