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远被塞进了相府最偏的一个院子。
院子名叫“听竹苑”。
名字倒是好听。
可院里就几根黄不拉几的竹竿子,风一吹,那动静跟闹鬼没两样。
屋子像是百年没人住过。
一推门,那股子沤烂了的霉味呛得人想吐。
带路的下人皮笑肉不笑的,话里藏着刺。
“谢公子,这便是您住的地方了。府里下人手脚都忙,要是没什么大事,您最好别乱跑,省的冲撞了哪位贵人。”
让他老实待着,别惹事。
“知道了。”
谢远眼皮都没抬一下。
那下人嘴一撇,扭头就走,多一个字都嫌浪费口水。
谢远进了屋。
一张板床。
一张缺角的桌子。
一把快散架的椅子。
这就是全部的东西。
被子一摸,又湿又冷,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他不在乎。
他把自己那个小小的,就装着两件换洗衣服的包袱,随手扔在桌上。
他这辈子,比这烂得多的地方都待过。
这点冷脸子,算个屁。
他刚准备动手收拾。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门口飘了过来。
“看来你还算安分。”
谢远回头。
宁修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以经站在门口。
那眼神,跟看牲口没什么两样,嫌恶的扫过这破屋子,最后钉在谢远身上。
他没敲门。
这是警告。
“这里是相府,不是给你攀高枝的地方。”
宁修远迈着步子进来,声音里全是冰渣子。
“父亲爱才,我没话说。但你最好记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走到谢远跟前。
比谢远高了半个头。
那股子压力,就这么罩了下来。
“你只是我妹妹的伴读,读好你的书,做好你的本分。”
“不该看的别看。”
“不该想的,更不要动念头。”
“尤其是我妹妹。”
他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哼,全是威胁。
“离她远点。”
“不然,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再京城人间蒸发。”
谢远抬起眼,平静的和他对视。
他那双眼睛,跟死水潭似的,什么情绪都看不到。
没火气,也没怕。
过了好一会儿。
他点了下头。
“学生,晓得了。”
宁修远冷哼一声,甩袖就走。
他以为自己的警告管用了。
他没看见。
他一转身,谢远那潭死水般的眼睛里,就掀起了滔天巨浪。
一种要把人吞掉的占有欲。
宁晚晚。
是他的。
谁也抢不走。
另一头,晚晴苑。
宁晚晚在屋里转圈,裙角都快被她自己踩烂了。
“绿珠,你说爹爹会把他安排去哪儿?那些下人,会不会欺负他?”
她一想起谢远那不合群的冷清性子,心就揪着。
绿珠劝着:“小姐,您就放心吧。那可是相爷亲自领进门的人,谁敢不长眼去惹他?”
嘴上这么说,宁晚晚还是七上八下的。
府里那帮下人什么德行她清楚,捧高踩低是看家本领。
谢远没钱没后台,还是个外室子,背后更是杵着死对头镇国公府。
当面不敢,背地里下绊子是肯定的。
她想去看看。
可男女有别,又不能正大光明的过去。
急得她嘴上都冒了个火泡。
不行。
不能干等着。
她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
立刻换了副笑脸,提着裙子就往她娘林氏的院子跑。
“娘!女儿来给您请安啦!”
人没到,声先到。
林氏正在看帐本,一见女儿来了,立马笑着放下东西。
“你这丫头,风风火火的,跑慢点。”
“娘,女儿那院子,最近老觉得冷。”
宁晚晚一屁股坐到她娘身边,抱着她娘的胳膊一通摇。
“被子也薄了,晚上盖着脚都冰凉。还有那个炭,烧起来一股子烟味,熏眼睛。”
她一边说,一边可怜巴巴的眨眼睛。
“您看,能不能再给我添点东西呀?”
林氏哪扛得住她这么磨,点着她的额头,又心疼又想笑。
“你啊,真是我们家的小祖宗。缺什么就说,库房里有的,都给你搬过去。”
“谢谢娘!娘最好了!”
宁晚晚高兴的蹦起来。
她从库房里,领了两床崭新的江南蚕丝被。
又挑了一箱最贵的,没半点烟味的银骨炭。
还拿“天冷嘴馋,想吃点心”当借口,让厨房做了一大食盒的点心热汤。
然后,她把这些东西分了一半,都交给了自己最信得过的张婆子。
“张妈妈,你把这些东西,偷偷送去听竹苑。”
“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安心住下,别委屈了自己。”
张婆子是个人精,一看这架势,心里门儿清。
她麻利的接过东西,借着夜色,躲着人,送去了谢远的院子。
谢远正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翻着本破兵法书。
那张硬床上,就铺着一层薄薄的旧被子。
屋里,连个炭盆都没有。
张婆子放下东西,传了话,就赶紧走了。
谢远看着眼前这些东西。
跟这间破屋子完全不搭。
那床软软的,带着淡淡香味的蚕丝被。
那食盒里,还冒着热气的,一看就是大厨房手笔的饭菜。
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
指尖碰在那床软被上。
那触感,又软又暖。
和他屋里的一切都不一样。
他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
很甜。
甜到了心里。
那个冰封了十八年的,又黑又冷的世界,好像裂开了一条缝。
一道光,就这么硬生生的挤了进来。
第二天,府里的先生开课。
相府的几个公子,包括宁修远,都要去上学。
谢远这个伴读,当然也得去。
教书的傅先生是个老学究。
学问有几斤几两,但最看重出身门第。
他对宁修远这种正经主子,和和气气的。
对谢远这个不知哪冒出来的,连个正眼都懒得给。
课上,他讲到《春秋》里的“郑伯克段于鄢”。
讲完后,他眼神一扫,故意停在了角落的谢远身上。
“你,就是谢远?”
“是,先生。”谢远站了起来。
“呵,老夫考考你。”傅先生捻着胡子,一脸不屑。
“都说《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你来说说,‘克’,‘段’,‘于鄢’这三个地方,藏了史官什么心思?”
这问题,纯心刁难。
换了别人,能说出一两层意思,就顶天了。
边上几个公子哥,都摆出了看戏的表情。
宁修远也皱了皱眉,觉得这老头有点过分。
谢远脸都没变一下,开口了。
“回先生。‘克’字,是说郑伯这事办的不地道,不像国君,倒像是跟敌国打仗,是贬他。”
“‘段’字,是直呼其名,因为他不守规矩,想造反,跟外人没区别,也是贬他。”
“‘于鄢’这两个字,更是直接点明,这不是兄弟吵架,是两军对垒,谁赢谁是老大。所以是狠狠的贬他。”
他声音不大。
可每个字都砸的清清楚楚。
傅先生呆住了。
这三层意思,他自己都不一定能想的这么透。
这小子尽然对答如流?
他不信这个邪,又哼了一声。
“歪理邪说。你再说说,郑庄公这么放纵他弟弟,搞出这么大的乱子,你觉得,他是蠢,还是有别的想法?”
这问题,都扯到帝王心术了。
谢远想都没想,直接回答。
“不是蠢,也不是想法。是算计。”
“算计?”
“是。”谢远抬起眼,那目光,冷的像道闪电。
“想让他完蛋,就得先让他发疯。庄公的放纵,不是因为兄弟情分,是捧杀。他一步步把共叔段推进深渊。看着是被动,其实每一步都在他算计里。”
“这手段,看着不地道,却能用最小的代价,干掉心腹大患,坐稳位子。学生觉得,对君王来说,这才是真正的阳谋。”
他最后一个字说完。
学堂里,死一般寂静。
那几个看戏的公子哥,脸上的笑都僵了。
脸上只剩下震惊。
还有点怕。
傅先生让他这套“捧杀论”给镇住了,半天憋不出一个字,老脸涨成了猪肝。
宁修远死死盯着谢远。
这是他第一次发觉。
这个他从没瞧上眼的穷小子,骨子里藏着一头吃人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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