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修是从一阵空落落的冰凉中惊醒的。
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却只圈抱住一团残留着体温和淡香的空气。身旁的位置空了,枕头上凹陷的痕迹显示人已离开多时。
一瞬间,心脏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那熟悉的、几乎已被驱散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猝不及防地倒灌而入,淹没了他清晨尚显朦胧的意识。他几乎要立刻弹坐起来,去搜寻那个身影——
直到厨房方向传来极其细微的、碗碟轻碰的脆响,和几乎难以捕捉的、哼着不成调小曲的呼吸声。
紧绷的肌肉倏然松弛下来,带来一阵虚脱般的无力感。他缓缓吐出一口憋闷在胸口的浊气,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有多么过度。这只是他们新“协议”下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早晨,许眠只是先他一步起床做早餐而已。
但身体的本能反应,却赤裸裸地揭示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焦虑并未远去,只是被强行压制,伺机而动。
协议达成的第一周,公寓里的空气仿佛被拉伸又小心翼翼地压缩着,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试探性的张力。
沈聿修以一种近乎严苛的自律恪守着他的承诺,竭力束缚着那几乎已成为他血液一部分的掌控本能。当许眠提出要去图书馆时,他不再坚持让周谨如影随形,而是选择了亲自开车送他。
车子平稳地停在图书馆宏伟的阶梯前,沈聿修的手仍搭在方向盘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好了,就这儿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几点结束?”
“大概四点左右。”许眠解开安全带,侧头看他,眼神清澈而温和,“你不用来接,我自己回去很方便。”
沈聿修的下颌线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缓缓松开。他点了点头,目光却像被钉在了许眠身上:“好。到了……发个信息。”
“知道啦。”许眠倾身过来,快速在他唇角印下一个安抚性的轻吻,随即利落地开门下车。
沈聿修没有立刻驶离。他坐在驾驶座上,目光穿透车窗,紧紧追随着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迈上台阶,融入图书馆进出的人流,直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旋转门后,仿佛被巨大的建筑吞噬。
他依然没有动。车厢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和呼吸声。一种空洞的不安感开始悄然弥漫。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烟盒,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又猛地顿住——许眠不喜欢车里有烟味。
他最终只是将手重重地落回方向盘上,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发动引擎,缓缓驶离。后视镜里,图书馆大楼越来越远。
回到顶层办公室,巨大的空间冷清得令人不适。手机被安静地放置在办公桌一隅,像一座沉默的黑色礁石,而沈聿修感觉自己像是在环绕它踱步的困兽。他试图专注于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合同条款,但注意力总是不受控制地飘移,一次次落向那毫无动静的手机。
每一次提示音响起,无论来自电脑还是座机,都会让他的心脏突兀地猛跳一下,期待又落空。焦灼感如同细密的蚁群,悄无声息地啃噬着他的耐心。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蝼蚁般的车流,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又松开,掌心沁出薄薄的冷汗。
当时钟指针缓慢滑过预估的时间点,而手机依然沉寂时,那种熟悉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慌感再次升腾——直到一声专属的、轻柔的提示音终于划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
屏幕亮起,是许眠发来的简单几个字:“到了。一切安好。”
紧跟着,又一条信息弹入,是一张照片——图书馆阅览室一角,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摊开的书页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附言:“这里的阳光很好,想你。”
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沈聿修重重地坐回椅子里,指尖甚至有些发颤。他盯着那行“想你”,看了很久很久,紧绷的唇角终于难以抑制地、极其缓慢地柔和下来,最终回复了一个字:“好。”
他不需要诉说等待的煎熬,许眠用他的方式,已然知晓,并给予了回应。
晚上回家,许眠会敏锐地察觉到那残余的、被刻意隐藏的紧绷。他不动声色,只是更用心地准备晚餐,都是沈聿修偏好的口味。餐桌上,他会主动谈起白天的见闻,那些他独自经历的时刻——不仅是阳光,还有图书馆里那个对着古籍喃喃自语的可爱老人,路边橱窗里一件造型奇特的工艺品,甚至只是地铁口闻到的一阵甜腻的烤红薯香气。
他细致地描绘着,声音温和而富有感染力,努力将那些沈聿修未能参与的、“独立空间”内发生的点滴,编织成可以共享的画面,轻柔地弥合着那因物理距离而产生的、微妙的心理裂隙。
沈聿修通常会沉默地倾听,偶尔抬起眼看他,问出一两个精准的问题。他在艰难地学习,学习接纳许眠的世界并非仅以他为核心旋转。这个过程笨拙而生涩,那双深邃眼眸里偶尔闪过的、极力掩饰的失落,像投入许眠心湖的石子,激起细细密密的疼惜。
又一个周末,按照那份艰难达成的“协议”,迎来了第一次真正的考验——许眠要去参加李师兄的讲座。
清晨,沈聿修在空荡的床边惊醒那瞬间的恐慌感更为鲜明。他循着声音走到厨房门口,看到许眠正背对着他,系着那条灰格子的围裙,专心致志地盯着平底锅里滋滋作响的太阳蛋。晨光恰好勾勒出他柔和的侧脸轮廓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哼唱的小调断断续续,却奇异地编织出一幅安宁到近乎神圣的画面。
沈聿修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那颗因讲座日而提前躁动不安的心,竟被这寻常的烟火气一点点熨帖平整。
“醒了?”许眠似有所感,回过头,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明亮笑容,“早餐马上好。今天给你煎了溏心的。”
沈聿修走过去,从身后环住他的腰,将下巴搁在他略显单薄的肩膀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满是培根的焦香和许眠身上独有的、清爽又温暖的气息。“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裹着晨起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去讲座地点的路上,沈聿修的话比平日更少。他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清晰凸出。许眠则语气轻松地聊着讲座可能涉及的前沿理论,偶尔穿插一两个业内趣闻,试图用声音填充车厢内凝滞的空气。
到了那栋颇具设计感的写字楼下,许眠解开安全带,侧身认真看向沈聿修:“我大概三个小时结束。你别在车里干等,附近有家很不错的精品咖啡馆,他们的手冲蓝山据说是一绝,你去尝尝?”他指了指斜对面一家有着大幅落地窗的店面。
沈聿修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结束前给我消息。”
“好。”许眠倾身过去,这次吻落在了他的唇上,轻柔却坚定,“别担心,我只是去汲取点专业知识,充充电。”说完,他拉开车门,步履轻快地走向大楼入口。
沈聿修的目光如影随形,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车里坐了足足十分钟,才仿佛下定决心般,发动车子,驶向对面那家咖啡馆。
他选了许眠说的那家店,一个靠窗的、能清晰看到大楼出口的位置。点了一杯黑咖啡,打开平板电脑,屏幕上是复杂的并购案财务分析。然而,那些数字和图表仿佛失去了意义,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外,落在那栋安静的大楼上,或者飘向一旁沉默的手机。
时间像被黏稠的糖浆裹挟,流淌得异常缓慢而艰难。咖啡馆里悠闲的氛围,周围低声的谈笑,都与他内心的暗流汹涌形成鲜明对比。
讲座中途茶歇时,手机屏幕如愿亮起。是一张精致茶点的照片,附言:“茶歇中,一切顺利。咖啡好喝吗?”
沈聿修盯着那行字,紧绷了一上午的嘴角终于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他能想象出许眠在间隙里特意给他发消息的模样。他回复:“还好。”指尖顿了顿,又近乎笨拙地追加了一句,“专心听讲。”
另一端,许眠看着这句别扭又暗含关心的嘱咐,忍不住低头轻笑。周围相熟的同行投来好奇的目光,他只是摇摇头,心里却像被暖流包裹。他知道,这块坚冰,正在为他一点点融化。
三个小时的漫长等待终于熬到了头。当手机准时振动,显示许眠“我结束了,现在下来”的消息时,沈聿修几乎是即刻起身,留下几乎未动的咖啡和满屏未读的邮件,快步走向停车场。
他将车精准地停在大楼出口不远处,刚熄火,就看到旋转门内走出几个身影。许眠在其中,正和李师兄以及另外两位看起来是讲师的人站着交谈。他脸上带着沈聿修熟悉的、谈及专业领域时特有的那种专注而明亮的神采,嘴角含着轻松的笑意,比划着手势,与同行们自如地交流。
那一刻,坐在密闭车厢内的沈聿修,心脏被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猝然击中。
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他的许眠,本就该如此闪闪发光,在他的领域里自信而从容。
但紧随其后的,是一阵陌生而尖锐的刺痛,像一根冰针,精准地扎入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他看到一个游刃有余、侃侃而谈的许眠,一个存在于他未曾完全涉足的世界里的许眠。那个许眠离他有些遥远,仿佛蒙着一层他触摸不到的薄纱。一种莫名的疏离感和……恐慌感悄然滋生——在那个世界里,许眠似乎如此完整而独立,他还需要自己吗?
许眠很快注意到了他的车,笑着同同伴们道别,步履轻快地走了过来。他拉开车门,带着一身室内的凉气和淡淡的茶香坐进副驾。
“等很久了吗?”他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语气里还残留着与人热烈讨论后的兴奋,“刚才和李师兄他们又多聊了几句,有个观点特别受启发!”
沈聿修发动车子,目光平稳地注视着前方路况,语气听不出任何波澜:“还好。”声音甚至比平时更低沉平淡了几分。
许眠侧过头,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过分平静的侧脸上。那种敏锐的直觉再次浮现。“怎么了?”他微微蹙眉,“是等得不耐烦了,还是……公司有什么事?”
“没事。”沈聿修的回答快得几乎像是条件反射,他甚至刻意地、略显生硬地弯了一下唇角,试图形成一个安抚的弧度,“只是有点累。”声音平稳得近乎刻意。
许眠不再追问,但心底的疑虑却像投入水中的墨滴,缓缓扩散开来。这太平静了,平静得反常,平静得……像是在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正常”的伴侣,却将所有真实的情绪死死压在了冰面之下。
回家的路上,许眠尝试着继续分享讲座的收获,沈聿修也会给予简短的回应,甚至能提出一两个专业问题,但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玻璃罩。
直到进了家门,沈聿修脱下剪裁完美的西装外套,随意扔在沙发上,又近乎粗暴地扯松了领带,径直走向酒柜,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威士忌,仰头便饮下一大口时,许眠才彻底确定——一定有什么东西,不对了。
他走过去,温暖的手轻轻覆在沈聿修握着酒杯的、微凉的手背上。“聿修,”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坚定,“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沈聿修的动作僵住了。他垂着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视线凝固在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上。良久,他才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裹挟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自嘲和更深重的困惑。
“没什么。”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只是突然……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他终于抬起头,目光不再闪避,直直地看向许眠。那双向来深邃锐利、掌控一切的眼眸里,此刻竟翻涌着一种许眠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迷茫和不安。
“我看着你站在那里,和他们谈笑风生,那么自信,整个人都在发光。”他顿了顿,仿佛每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吐出,“很好,真的。那才是你本该有的样子。但是……”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变得更低,几乎像是呓语:“但是我却觉得……你好像离我很远。在那个属于你的世界里,你看起来……游刃有余,完整无缺。你似乎,并不需要我。”
他终于将内心深处那点突如其来的、或许有些幼稚却不乏真实的恐慌与刺痛,笨拙而赤裸地摊开在了许眠面前。这不是指责,不是质问,而是卸下所有防备后,袒露最柔软也最不堪一击的软肋。
许眠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疼惜瞬间汹涌而至,淹没了他。他忽然全数明白了沈聿修这一路反常的沉默从何而来——那不是不满,而是被一种巨大的、源于爱的不安所席卷后的无措。
他拿走沈聿修手中那杯冰冷的酒,放到一旁的桌上。然后伸出双手,温柔却坚定地捧住沈聿修的脸颊,强迫他微微低下头,与自己对视。
“傻瓜,”许眠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最暖的春风,眼中却闪烁着无比坚定明亮的光芒,“我看起来不需要你,恰恰是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在外面是什么样子,经历了多么精彩的讨论,见到了多么广阔的世界,最后都有一个地方可以回,都有一个你,在家里等我。”
他的拇指轻轻抚过沈聿修微蹙的眉心,抚平那里的沟壑,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那个世界很好,但那只是我专业领域的一角。而你呢?”
他顿了顿,望进对方眼底深处:“你是我的归宿,是我想要分享所有喜悦和收获的第一个人,是我无论走了多远、看了多少风景,最终都想要回到的港湾。这从来不是一道选择题,聿修。”
沈聿修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的迷茫、不安与自我怀疑,如同被阳光直射的坚冰,开始一点点碎裂、消融。他猛地伸出手臂,将许眠狠狠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地箍进怀里,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合二为一。
“对不起,”他把脸深深埋进许眠温热的颈窝,声音闷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还是……做得不够好。”他会因为许眠的独立和耀眼而恐慌,会因为爱而感到脆弱,他厌恶这样的自己,却又无法控制。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许眠没有丝毫挣扎,只是同样用力地回抱住他宽阔却微微颤抖的脊背,一下下轻柔地抚摸着,像在安抚一只受惊后终于露出软肋的猛兽,“我们都在学习,不是吗?学习如何更好地爱对方。我很高兴,你今天愿意告诉我你真实的感觉,而不是像以前一样,把所有情绪都死死压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消化。”
这一刻,没有博弈,没有较量,没有输赢。只有两颗同样真挚的心,在笨拙地、小心翼翼地靠近,试图拨开迷雾,更清晰地看见彼此,理解彼此。关系的裂隙中,透出的不再是令人恐慌的疏离冷风,而是让彼此灵魂更加通透、连接更加深刻的微光。
沈聿修知道,他要学习的课程,远比任何商业战略都更加深邃复杂。而许眠也更深切地明白,给予对方翱翔的空间的同时,更需要用坚定不移的爱与回应,为他筑起一个永远可供栖息的、安全温暖的巢。
爱是学会放手,更是要让对方无比确信——无论他飞得多高多远,线的这一端,永远有人牢牢地、温柔地握着,并满怀爱意地,等待他的归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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