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眠是在一阵近乎窒息的温暖中醒来的。
不是新加坡阳光般炽烈的热,而是如同浸泡在温泉里的,无所不在的包裹感。沈聿修的手臂牢牢锁在他的腰间,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温热的呼吸均匀地洒下,带着全然依赖的姿态。
这样的醒来方式,已经成为回国后的新常态。
许眠微微动了动,身后那人便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像是怕他逃走。许眠的心瞬间软成一滩水,安静地待在他怀里,借着窗帘缝隙透进的微光,打量着这个褪去所有冷硬外壳的沈聿修。
他的失眠症奇迹般地好了,但某种更深层次的依赖却变本加厉地滋生出来。仿佛一株多年干旱的植物骤然得到甘霖,便贪婪地想要汲取更多,恨不得将水源永远禁锢在根系之下。
衣帽间里,许眠的衣物早已不是角落的点缀,而是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半壁江山。真丝睡衣与昂贵西装并肩悬挂,柔软针织衫贴着挺括衬衫,界限模糊得如同他们如今的关系。洗漱台上,一蓝一灰的牙刷杯紧挨着,毛巾、剃须刀、护肤品……所有物品都成双成对,宣告着另一个人的彻底侵入与占有。
沈聿修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恋家”。他会推掉晚间不必要的应酬,只为回来喝一碗许眠煲的汤。他甚至开始在会议间隙给许眠发信息,内容琐碎日常得让偶尔瞥见的周谨都暗自心惊。
“晚上想吃什么?让厨房准备。” “周谨说南街新开了家甜品店,提拉米苏据说不错,要试试吗?” “你昨天买的那盆小苍兰,好像开了第一朵花。”
许眠总是耐心地一条条回复,心底像被细小的暖流一次次冲刷。他沉溺于这种被牢牢放在心尖上的感觉,享受沈聿修这份只对他一人展露的、略带笨拙却十足十的温柔。他几乎要以为,新加坡之行后,世界已然完美无瑕。
直到那张研讨会的邀请函出现。
邮件来自业内一个颇具声望的学术论坛,邀请他就在“长期失眠患者的非药物干预”领域做一次二十分钟的分享。这是对他专业能力的认可,许眠收到时,喜悦像气泡水般滋滋地往上冒。
晚上,他拿着平板,兴致勃勃地窝在沙发里,凑到正在看财报的沈聿修身边:“下周三下午,有个研讨会,邀请我去做个短分享。”
沈聿修的目光从屏幕上的数据移开,落在许眠发亮的眼睛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周三下午?几点?在哪里?”
“两点开始,就在市中心的国际会议中心,大概三点多就能结束。”许眠滑动着页面,给他看详细的议程。
沈聿修放下平板电脑,伸手将他揽近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耳垂,语气平静自然:“让周谨送你。那边停车场总是很满,结束前让他提前过去等你。”
许眠失笑:“真的不用,就几步路的事情,我自己打车过去很方便的。”他试图保持轻松的氛围,“又不是小孩子了,还得专人接送。”
沈聿修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情绪难辨,温和之下是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抬手抚上许眠的脸颊,拇指轻轻蹭过他的下唇:“我不放心。”顿了顿,又补充道,“让周谨跟着,嗯?”
那语气依旧是温柔的,甚至带着一丝宠溺的纵容,仿佛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但许眠听出了里面毫无转圜余地的意味。他心底那点喜悦的小气泡似乎被戳破了一个,发出轻微的“噗”声。
他垂下眼睫,避开那令人无法拒绝的视线,最终轻声妥协:“……好吧。”
研讨会当天,周谨准时将他送到会议中心门口,并恭敬地表示会在停车场等候。分享很成功,会后也有几位同行过来交流探讨,这本该是令人愉悦的专业时光。但许眠总感觉有些不自在,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系在他身上,线的另一端攥在停车场那辆黑色的轿车里。
他婉拒了会后小聚的邀请,走向停车场。周谨早已站在车旁等候,为他拉开车门:“许先生,沈先生吩咐直接送您回家。”
车内,许眠拿出手机,看到沈聿修半小时前发来的信息:“结束了吗?” 他回复:“刚结束,在回去路上了。” 消息几乎是秒回:“好,在家等你。”
许眠盯着那行字,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像是被珍视的温暖,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束缚感。他甩甩头,试图驱散那点不快,告诉自己这只是沈聿修表达关心的方式。
几天后,另一件事让这种微妙的感觉再次浮现。
一位自己开心理咨询工作室的师兄打来电话,邀请他周末去做一个专题讲座,话题前沿,报酬也相当丰厚。许眠确实心动了,这不仅是收入的补充,更是接触不同案例、拓展专业视野的好机会。
晚上,他窝在沈聿修怀里,看着电视里无关紧要的新闻,斟酌着开口:“今天李师兄打电话来了,就是那个自己开工作室很成功的师兄,他想请我下周末下午去做个讲座。”
沈聿修把玩他手指的动作顿住了。房间里只剩下电视的背景音。几秒后,沈聿修低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周末?要去多久?在哪里?”
“大概半天吧,就在他的工作室,离得不远。”许眠抬起头,想从他脸上看出情绪。
沈聿修低下头,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手臂环得更紧了些:“周末在家休息不好吗?”他的指尖划过许眠的眼下,“你看,最近都有点黑眼圈了。很缺钱?”他的声音放得更柔,几乎像在哄诱,“我的副卡在你那里,需要什么,想买什么,直接用就好。”
许眠的心慢慢沉下去。他试图解释:“不是钱的问题,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能接触到不同的案例,而且师兄他……”
“那种私人工作室的讲座,水准参差不齐,会很累。”沈聿修温和地打断他,语气却不容商量,“你的精力应该放在更重要的地方。照顾好自己,还有我。”他低头,吻了吻许眠的额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安抚,“如果你真想做讲座,沈氏旗下的医院可以给你安排更轻松的内部培训,环境也好得多。”
许眠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沈聿修,对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温柔,甚至带着一丝“我为你好”的关切。但这关切像柔软的丝绸,一层层缠上来,悄无声息地勒紧。
他最终沉默了,只是重新靠回那个温暖的怀抱,轻轻“嗯”了一声。沈聿修似乎满意了他的顺从,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决定晚上吃什么一样简单。
那根刺,又往里扎深了一点。
真正让许眠感到呼吸困难的,是一场简单的朋友聚餐。
一位多年未见的大学室友回国出差,约他出去吃顿饭。许眠很高兴,迫不及待地答应了。
告诉沈聿修时,他正对着衣帽间的镜子打领带。沈聿修从镜子里看着他,状似随意地问:“什么朋友?男的女的?约在哪里?几点回来?”
“大学室友,男的,好多年没见了。”许眠走过去,习惯性地接过他手里的领带,替他系起来,“就公司附近那家新开的粤菜馆,吃完聊聊天就回来,不会太晚。”
沈聿修享受着它的服务,微微抬起下巴,语气平淡却带着毋庸置疑的意味:“让周谨送你们过去。结束前打电话,让周谨去接。”
许眠系领带的手指猛地一顿。他抬起头,试图让气氛轻松些:“真的不用了!我们两个大男人吃饭,还要专人接送等候,太奇怪了,我自己打车很方便的。”
沈聿修低下头,目光锁住他,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带着一丝凉意:“我不放心。”他的拇指轻轻蹭过许眠的唇瓣,声音低沉而磁性,带着一种致命的温柔,“让周谨跟着,我也能安心点。嗯?”
那声“嗯”尾音微微上扬,像羽毛搔过心尖,却又带着千斤重的压力。许眠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面盛满了近乎偏执的关切和占有欲,所有拒绝的言辞瞬间溃不成军。
他再一次,妥协了。
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周谨尽职地将他们送到餐厅门口,并礼貌地表示会在附近等候。席间,老友笑着调侃:“行啊许眠,现在出门规格这么高了?专职司机接送?”
许眠只能挤出尴尬的笑容,含糊地解释是朋友方便。美味的菜肴吃在嘴里仿佛失了味道,他总觉得有一道无形的目光穿透墙壁落在他身上,让他无法真正放松地与老友畅谈往事。他甚至不自觉地多次看表。
回去的车上,他望着窗外流转的霓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座用爱与温柔铸就的宫殿,如此华丽舒适,却连窗户都被无声地封死了。他被妥帖地安置其中,享受着极致的安全与宠溺,却也失去了独自推门走出去的自由。
当晚,沈聿修心情似乎极好,并未察觉许眠细微的低落,或者他察觉了,却只以为是疲惫。他体贴地放好了洗澡水,水温恰到好处,甚至罕见地亲自帮他吹干了头发。
当沈聿修从身后拥住他,温热的吻落在他颈侧,低沉而满足地喟叹“你是我的,只是我的”时,许眠闭上眼睛,心中那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汹涌澎湃。
甜蜜依旧浓稠得化不开,爱意也未曾减少分毫,甚至日益深厚。但那份爱里裹挟的沉重占有和无形控制,却像藤蔓般悄然缠绕上来,越收越紧,让他开始感到一丝窒息般的恐慌。
夜深人静,身旁的沈聿修呼吸平稳悠长,手臂依旧占有性地环着他,仿佛守护着独一无二的珍宝。许眠却在一片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毫无睡意。
空气中弥漫着沈聿修常用的雪松香氛,和他自己带来的淡淡薰衣草气息,这两种味道曾经让他安心,此刻却混合成一种令人心慌的馥郁。
他知道,有些话,他必须和沈聿修谈一谈了。不是为了指责或对抗,而是为了解开那悄悄系上的枷锁,让这份爱能真正自由地呼吸,走得更远。
夜色深沉,他的心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享受更好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