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温柔地沉下来,给山寨披上一层暖金色的薄纱。
王一博那句带着笑意的“明日带你去后山看云海”,还在肖战耳边轻挠,混着唇上残留的温热触感,像颗裹了蜜的山楂,酸酸甜甜地梗在心口。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逃回那间贴着褪色喜字的厢房,背抵着冰凉的门板,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心,兀自擂鼓般跳得喧嚣。
窗外,寨子渐渐沉入夜晚的宁静。偶尔几声犬吠,守夜人拖着脚步走过院子的沙沙声,更衬得屋里一片沉寂。
肖战躺在床榻里侧,刻意离外侧那个位置远远的,锦被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睛在昏暗中睁着,警惕地听着外间细微的动静。
门轴“吱呀”一声轻响,带着夜露寒气的熟悉身影闪了进来。
王一博动作放得极轻,解下佩刀搁在案几上的声音微乎其微。
他走到榻边,窸窸窣窣地褪去外袍,只余一身单薄的中衣。床榻微微一沉,他躺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一条手臂宽的“楚河汉界”。
肖战屏住呼吸,身体绷得像张拉满的弓。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他清晰地听到王一博躺下后,一声压抑得极低的抽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痛楚。紧接着,是布料细微的摩擦声——他似乎侧了侧身,背对着自己。
空气里,除了熟悉的松木气息,悄然混入了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异样味道。
像是铁锈,又带着点闷闷的甜腥。肖战心下一凛,白日里王一博捂着肩膀龇牙咧嘴的样子瞬间闪过脑海。
那支黑虎寨的冷箭……伤口怕是又不好了。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数着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试图将那份不受控的担忧压下去。
可身边人的呼吸声,却越来越重,越来越烫,不再是平日熟睡时均匀绵长的节奏,而是变得短促、灼热,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粘稠感。
不知过了多久,肖战在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中,被一阵剧烈的、压抑不住的闷咳惊醒。他猛地睁开眼,黑暗中,王一博的身体蜷缩着,肩膀在微微颤抖,那咳嗽声像是从滚烫的胸腔深处硬挤出来,撕扯着周遭凝滞的空气。
肖战再无法装睡。他撑起身,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看向身侧的人。
王一博眉头紧锁,额发被汗水濡湿,一绺绺贴在泛着不正常潮红的额角。
他的嘴唇有些干裂,呼出的气息拂过肖战的手背,烫得惊人。
“王一博?”肖战压低声音唤他,指尖试探着触上他的额头。
那热度像烧红的炭,烫得他指尖一缩。
被触碰的人似乎被惊扰,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身体无意识地往肖战这边蹭了蹭,滚烫的额头抵在他微凉的手臂上,像找到了唯一的慰藉,发出一声满足又痛苦的叹息。
肖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白日里那些羞恼、别扭瞬间被这滚烫的温度烧得无影无踪。
他再无犹豫,翻身下榻,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也顾不得什么,几步冲到桌边点亮了烛台。
昏黄的光晕瞬间铺满一室,也照亮了榻上人的情形。
王一博脸色潮红,嘴唇干得起了皮,即使在昏睡中,眉宇间也锁着深深的痛楚。
肖战的目光落在他左后肩——那处缠着绷带的地方,深色的血渍混合着可疑的黄浊水痕,正缓慢地洇透出来,在玄色的中衣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污迹。
空气中那股铁锈混合着腐败的甜腥味,正是从这里弥漫开来的。
伤口化脓了!
肖战倒抽一口凉气,立刻转身去翻找药箱。
瓶瓶罐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动作飞快地找出金疮药、干净的细棉布和一个小铜盆。从墙角水瓮里舀出半盆凉水,帕子浸透了,拧得半干。
他端着水盆回到榻边,将烛台挪近些。昏黄的光线下,王一博的侧脸轮廓被汗水浸润,显出几分平日罕见的脆弱。
肖战抿紧唇,小心翼翼地去解他肩头已经被血污和汗液浸透的绷带结。
指尖刚碰到那濡湿黏腻的结扣,王一博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溢出痛苦的呻吟,烧得有些涣散的眸子竟微微睁开了一条缝,迷茫地聚焦在肖战脸上,似乎辨认了好一会儿。
“夫……人?”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
“别动。”肖战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伤口裂开了,在化脓。”他尽量放轻动作,但剥离黏连在皮肉上的旧布时,仍不可避免地牵动了伤处。
王一博闷哼一声,额角青筋都迸了起来,冷汗涔涔而下,彻底清醒过来。
他看清肖战紧抿的唇角和专注的眼神,眼底那点迷茫迅速被一种深沉的、滚烫的东西取代。
他没有喊痛,反而扯出一个极其虚弱又极其招摇的笑,气息灼热地喷在肖战忙碌的手腕上:“夫人……心疼了?”
肖战手一顿,冷冷瞥他一眼:“闭嘴。”手下却下意识放得更轻,用浸了冷水的帕子,小心翼翼地避开狰狞翻卷的伤口边缘,擦拭着周围滚烫的皮肤,试图带走一些热度。
冰凉的触感似乎缓解了些许灼痛,王一博舒服地喟叹一声,目光却像黏在了肖战脸上,贪婪地描摹着他低垂的眼睫,紧抿的唇线,还有鼻尖因忙碌而沁出的细小汗珠。
昏黄的烛光给那张清俊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暖的金边,也软化了他眉宇间惯常的冷冽。
“真好看……”王一博烧得糊涂,喃喃自语,声音含混不清,却带着滚烫的直白,“比后山……云海……好看……”
肖战擦拭的动作猛地一滞,耳根“腾”地烧了起来,一股热流直冲脸颊。
他强作镇定,不去理会那胡话,拧干帕子,重新浸入凉水,绞紧,再次敷上王一博滚烫的额头。这一次,他刻意避开了对方灼人的视线。
“嘶……”冰冷的刺激让王一博缩了一下,但随即又安静下来,只是目光依旧执着地追随着肖战的身影。
看着他拿起金疮药的小瓷瓶,拔开塞子,将细腻的药粉仔细地抖落在清洗过的伤口上。
药粉接触皮肉的瞬间,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王一博肌肉瞬间绷紧,牙关紧咬,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额上刚被擦去的汗水又密密地冒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挡,手臂刚抬起一点,便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了手腕。
“忍着点。”肖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像定海的神针。
他按着王一博的手腕,另一只手动作更快也更稳,迅速将药粉覆盖住整个创面。
王一博绷紧的身体在这微凉手掌的按压下,奇异地放松了一些。
他不再试图挣扎,只是大口地喘着气,灼热的目光胶着在肖战近在咫尺的脸上,仿佛那专注的神情是世间最好的止痛良药。
上完药,肖战取过干净的细棉布,开始重新包扎。他微微俯身,手臂绕过王一博的颈侧和后肩,一圈一圈,动作专注而稳定。
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王一博灼烫紊乱的呼吸,几乎毫无阻隔地拂过肖战的颈窝和下颌,带着一种霸道的、令人心慌意乱的存在感。肖战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耳根的滚烫,只能强迫自己屏住呼吸,加快手上的动作。
好不容易包扎妥当,肖战刚直起身,想退开去端那碗早已晾着的汤药,手腕却猛地一紧!
一只滚烫的大手,带着惊人的力道,死死攥住了他的腕骨。
“别走!”王一博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高烧特有的混乱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
他烧得眼神都有些涣散了,却固执地不肯松开,手指像铁钳般扣着肖战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肖战猝不及防,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另一只手中端着的药碗剧烈一晃,深褐色的药汁泼洒出来,溅湿了他的手背和袖口,一片狼藉。手背被温热的药汁烫了一下,但更烫的是手腕上那只几乎要烙进他皮肤里的手。
“王一博!松手!”肖战又急又气,压低声音呵斥,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腕。
可病中的人力气大得惊人,他非但没挣脱,反而被王一博无意识地一拽,整个人又往榻边踉跄了一步。
“别……走……”王一博似乎根本没听见他的呵斥,只是固执地重复着,声音低哑含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孩童般的脆弱。
他烧得神志不清,只凭着本能死死抓住眼前这唯一的“清凉”,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他挣扎着,竟试图将肖战整个人往榻上拖拽。
拉扯间,他滚烫的额头胡乱地蹭上肖战方才按着他手腕的、那只还带着药汁微凉湿意的手掌。
冰凉的触感似乎让他舒服了些,他发出一声模糊的喟叹,像只寻求安抚的困兽,将灼热的额头更紧地抵在那片微凉的肌肤上,贪婪地汲取着那点珍贵的舒适。
“夫人……凉……舒服……”他含糊地呓语着,滚烫的气息喷在肖战掌心。
肖战所有的挣扎和呵斥,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他看着王一博烧得通红的脸颊紧贴着自己沾着药汁、微凉的手掌,看着他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黑眸,此刻因高热而蒙着一层脆弱的水光,写满了全然的依赖和懵懂的不安。
那死死攥着他手腕的力道,也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恐慌,仿佛一松手,整个世界就会崩塌。
一种陌生的、酸软的情绪,毫无预兆地撞上肖战的心口,堵得他喉咙发紧。
白日里那个强势霸道、调笑戏谑的土匪头子不见了,眼前只有一个被伤痛和高热折磨得脆弱不堪的男人,固执地抓着他,如同抓着唯一的依靠。
肖战僵立在榻边,任由那滚烫的额头抵着他的掌心。
手背上是泼洒的药汁留下的温热黏腻,手腕上是几乎嵌入骨头的灼热钳制,而心底……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漾开无法言喻的涟漪。
他终究没再试图挣脱。
另一只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缓缓抬起,迟疑了片刻,最终轻轻落在王一博汗湿的鬓角,将那几缕粘在皮肤上的湿发,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拨开。
“松一点,”他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听过的沙哑柔和,像是在安抚一头受伤的猛兽,“我不走。我去端药,喝了药才能好。”
或许是那轻柔触碰的安抚,或许是那低哑嗓音里的承诺起了作用,王一博紧箍着肖战手腕的手指,力道终于松懈了一丝。
但他依旧没有完全放开,只是执着地攥着那一片袖角,仿佛那是他此刻与世界唯一的联系。他烧得昏沉的脑袋微微动了动,含糊地应了一声,气息依旧灼烫地拂过肖战的手腕。
肖战无声地叹了口气,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艰难地侧过身,伸长手臂去够矮几上那碗还剩下一半的汤药。
他小心翼翼地端过来,试了试温度,还好,温凉正好。
“喝药。”他将药碗递到王一博干裂的唇边,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简洁,却少了几分冷硬。
王一博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迷蒙地看了一眼药碗,又看看肖战近在咫尺的脸。他似乎辨认了一会儿,才顺从地微微张开了嘴。
肖战一手被他攥着袖角,只能单手托着碗底,小心翼翼地倾斜碗沿,将苦涩的药汁一点点喂进去。
王一博喝得很慢,眉头因药味而紧紧皱着,却意外地没有抗拒,只是每次吞咽都显得有些费力。一碗药喂完,肖战的手腕都有些酸了。
放下药碗,他想抽回被攥着的衣袖,稍稍一动,王一博立刻不安地收紧了手指,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抗拒声。
肖战动作一顿,看着对方即使昏睡也依旧紧蹙的眉头和攥得发白的指节,终是放弃了。
他索性不再试图抽离,就着这个被“扣押”的姿势,在冰冷的脚踏上坐了下来,后背靠着床沿。
烛台上的火光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一个在榻上蜷缩,一个在榻下倚靠,被攥紧的衣袖成了唯一的连接。
夜,深沉得仿佛凝固。
王一博的呼吸在药力作用下渐渐变得绵长沉重了一些,虽然依旧带着灼热的气息,但已不像方才那般惊心动魄。攥着衣袖的力道,也终于彻底松懈下来,只是虚虚地搭着。
肖战背靠着坚硬的床沿,冰冷的脚踏硌得他很不舒服。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王一博沉睡的脸上。潮红似乎褪去了一点,紧锁的眉头也稍稍舒展。烛光柔和了他过于锋利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片安静的阴影。
不知怎的,肖战忽然想起他白日里说“云海改日再补给你”时,那强忍痛楚却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神,还有方才烧得糊涂时,那句固执又脆弱的“别走”。心里某个角落,像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一阵细密而陌生的痒。
他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静静地看着,听着那均匀了许多的呼吸声。
直到窗外浓墨般的夜色开始被一丝极淡的灰白渗透,直到跳跃的烛火燃尽了最后一滴蜡油,“噗”地一声轻响,悄然熄灭。
最后一点暖光消失的刹那,肖战才惊觉自己竟在冰冷的脚踏上坐了一夜。
半边身子都麻了,手里还无意识地攥着那块早已变得温热的湿帕子。他动了动僵硬的脖颈,抬眼看向窗外。
天光微熹,淡青色的晨雾正丝丝缕缕地从山坳间升起,温柔地漫过窗棂。新的一天,悄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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