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

书名:替嫁
作者:绿茶豆腐花

  冰冷的石壁像巨兽的肋骨,将仅有的光线挤压成一道惨白的窄缝,落在牢房中央那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空气里是陈年血锈的浊臭。赵遇霜的咒骂已经耗尽了气力,只剩下喉咙里破风箱般的抽噎,她蜷缩在墙角,昂贵绸缎衣袍沾满了污秽,眼神涣散,偶尔神经质地抽搐一下。南瑶则完全没了声息,像一具被抽掉骨头的玩偶瘫在干草堆里,只有眼皮在剧烈地颤抖,泄露着深入骨髓的恐惧。

  南胜宗背靠着最潮湿阴冷的石壁,仰着头。浑浊的泪水早已干涸,在布满冻疮和污垢的脸上留下两道僵硬的痕迹。他的目光空洞地穿过那道窄窄的光缝,投向牢狱甬道顶那些漆黑如墨的石块。

  方才万箭齐发的场景,久久未能让他缓过神来。

  铁栅栏外传来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湿冷的石地上。

  脚步声在牢门前停住,一股无形的寒意瞬间穿透铁栏,弥漫进来。

  赵遇霜像被毒蜂蜇了,猛地一哆嗦,涣散的眼神骤然聚焦,爆发出最后一点疯狂的光。她手脚并用地扑向铁栅栏,“南歌?是不是你!你这天杀的畜生!杂种!你不得好死!放我出去!我是你嫡母!你身上流着南家的血!你这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东西!老天爷怎么不劈死你!放我出去——!”

  “呵……嫡母?”南歌的嘴角淡淡地抽了一下,“你也配?”

  赵遇霜的咒骂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喉咙。

  “流着南家的血……”他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冰锥,一字字钉进赵遇霜的骨缝里,“你当年叫人用鞭子抽我时,若也是这般想……就好了。”

  赵遇霜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砸中,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石壁上,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她张着嘴,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那些早已被她刻意遗忘、深埋在岁月污垢下的狰狞画面,被南歌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撕开。

  昏暗的祠堂,冰冷的石板地,幼小的孩童被剥去上衣,被粗壮的仆妇死死按住,浸了盐水的皮鞭带着破空声,狠狠抽在那单薄稚嫩的脊背上,留下一道道皮开肉绽的血痕……

  而她就端坐在主位上,冷漠地看着,甚至嫌恶地用手帕掩着口鼻,斥责那孩子倔强的不肯求饶是“贱骨头”。

  南歌的目光掠过她惨白如鬼的脸,没有一丝波澜,最终落在了角落里那个靠着石壁的南胜宗身上。

  “爹。”南歌的声音平静。

  南胜宗空洞的目光终于从那道惨白的光缝中挪开,缓缓聚焦在南歌脸上。那张脸,轮廓分明,带着风霜磨砺出的冷硬,眉眼间依稀还有几分幼时的影子,却又陌生得让他心胆俱裂。他嘴唇哆嗦着,浑浊的泪水再次涌出,沿着脸上僵硬的泪痕滑落。

  “时意……歌儿……”南胜宗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爹……爹错了……爹对不起你……爹当年……当年是鬼迷心窍了……爹不该……”

  南歌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南胜宗那苍白的忏悔变得支离破碎,他才缓缓开口:

  “几个月前,陛下要迎娶皇后。”他顿了顿,目光冰冷,“你舍不得瑶儿去跳那个火坑,又不敢违抗圣旨。”

  南胜宗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剥光了衣服丢在冰天雪地里。

  “于是,”南歌的声音依旧平静,“你命人将我灌醉,剥去我的衣物,换上女子的嫁衣,捆了手脚,塞进那辆婚车。”

  南歌抿了抿唇,脸上透露着一股寒气。

  “你明知道,一旦事发,以萧北歌的暴戾,我这个被当作皇后送去的冒牌货,会是什么下场。”南歌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千刀万剐?凌迟处死?还是……被萧北歌挫骨扬灰?”

  “不……不是的……歌儿……爹……”

  “你不在乎。”南歌打断了他毫无意义的辩解,声音陡然转冷,“在你亲手把我塞进那辆马车的时候,在你为了保全你的宝贝女儿,把我当成弃子推出去顶罪的时候,我这个儿子,在你心里,就已经死了。”

  他微微向前倾身,隔着冰冷的铁栅栏,俯视着他的生父:

  “所以,现在跪在这里摇尾乞怜,求一个被你亲手杀死的儿子饶命……”

  “父亲,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南胜宗一顿,南歌却没有再动了。

  南歌挺直了身体,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潮水般退去。他脸上最后一丝因回忆而牵动的寒意也消失殆尽,重新覆上一层坚冰般的漠然。他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再给牢房里三个如同烂泥般瘫倒的血亲。

  他的视线,极其自然地转向了如同影子般侍立在甬道阴影里的徐刻。

  “徐刻。”

  “属下在。”徐刻立刻躬身道。

  “看好他们。”南歌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回荡,“水食照给,伤处处理,别让他们死了。”

  徐刻心头一凛,立刻应道:“是!”

  南歌的目光扫过牢房内那三张写满绝望和恐惧的脸,不带丝毫感情地补充道:“尤其是南胜宗。”他顿了顿,冰冷的视线在南胜宗那张枯槁的脸上停留了半息,“他嘴里,或许还藏着些阿拉坦和鞑靼王庭的旧情。”

  南胜宗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淹没。他明白了。他们之所以还能喘息,不是因为这个儿子还有一丝血脉温情,而是因为他们,尤其是他南胜宗,作为曾经与鞑靼勾结的叛贼,还有最后一点被榨取情报的价值。

  他们活着的意义,仅此而已。

  南歌不再看他,继续道:“他们的命,是生是死,自有陛下圣裁。我本将无权处置。”

  交代完毕,南歌抬步正要走时,忽然停了下来,他回头扫了一眼赵遇霜,赵遇霜立刻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浑身一颤。

  “赵遇霜,师父死了……”

  赵遇霜猛地一愣,才反应过来南歌在说些什么。

  南歌攥紧了拳头,头也不回的往深处走去。

  沉重的金帐帘子被一只骨节粗大的手猛地掀开。凛冽的风雪裹挟着寒气瞬间灌入,吹得帐内火盆的火苗剧烈摇曳,映得阿拉坦脸上未干的血迹更加狰狞,也映亮了来人的脸。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匍匐在地,只是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简洁的草原礼,姿态不卑不亢,行完礼后,他才看向一旁血色淋漓的头颅和尸体。

  “父汗。”阿古拉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石摩擦。

  帐内压抑的气氛为之一滞,阿拉坦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抬起,死死盯住这个儿子。

  他看着阿古拉,他总会下意识地想起巴拉,被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幼子,王庭最受宠爱的世子。而阿古拉……这个沉默的长子,就像草原上坚韧却不起眼的野草,总是被巴拉的光芒彻底掩盖……

  “阿古拉……”

  阿古拉缓缓抬起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平静地迎上父亲的目光,没有畏惧,也没有对地上血淋淋头颅和尸体的丝毫动容。他的视线扫过,最终落在了阿拉坦脚边巴拉的佩刀。

  “我听到了号角。”阿古拉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还有……巴拉的刀。”

  巴拉二字,像两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阿拉坦的心头,他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赤膊上虬结的肌肉瞬间绷紧,刚刚被烙铁封住的伤口似乎又崩裂开来,渗出暗红的血珠。他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着脚边的弯刀。

  巴拉,他最小的儿子,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的雄鹰。草原上最耀眼的明珠,他未来的继承人,却因为……因为那个该死的南歌,被南歌那个卑劣的梁狗,用最残忍的方式斩于马下,连全尸都没能抢回来,只留下了这柄沾满儿子污血的刀。

  “巴拉……”阿拉坦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痛苦而压抑的低吼,他猛地弯腰,一把抓起那柄沉重的弯刀。

  “我的巴拉……我的雄鹰!他本该翱翔在草原之上,享受所有人的仰望!却被南歌那个卑劣的梁狗!用最下作的手段……砍下了头颅!尸骨无存!”阿拉坦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球如同燃烧的炭火,直刺帐外风雪弥漫的南方,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将那个叫南歌的人碎尸万段,“血仇!这是倾尽额尔古纳河水也洗刷不尽的血仇!本王要南歌碎尸万段!要萧北歌的人头祭奠巴拉!”

  他猛地将弯刀狠狠插在面前的矮几上,厚重的矮几应声裂开一道缝隙。

  阿古拉静静地看着父亲失控的暴怒和刻骨的悲痛,那双阴鸷如鹰隼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嘲弄与……快意。

  那个愚蠢、骄纵、只会仗着父汗宠爱耀武扬威的弟弟,终于死了。

  死得好!死得其所!

  他像一颗碍眼的毒瘤,挡在他阿古拉通往权力巅峰的路上太久了。

  巴拉不过是力气大些,但脑子简单,再加上阿拉坦惯宠,根本没上过几次战场。

  他的陨落,对阿古拉而言,不是悲痛,而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解脱。父汗的悲痛?那不过是咎由自取,是他亲手将巴拉宠成了废物,再亲手将他送上了死路。

  他缓缓上前一步,走到矮几旁。

  “父汗的怒火,是长生天的旨意。”阿古拉的声音低沉沙哑,清晰地压过了阿拉坦粗重的喘息和火盆的噼啪声,“巴拉的血,染红了南梁的雪,也必将指引我们复仇的方向。”他微微抬起头,露出了毡帽阴影下的那双眼睛:

  “南歌的命,萧北歌的头……父汗想要,儿臣便去取来。”

  “用他们的血,浇灌巴拉的坟茔。”

  “用他们的头颅,祭奠我鞑靼勇士的英魂。”

  “用他们的尸骨,铺就我王庭铁骑踏破大燕的坦途。”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没有丝毫巴拉那种被宠坏的骄纵和虚张声势,阿拉坦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复,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阿古拉,那双深不见底的阴鸷眼眸。那眼中燃烧的,不是巴拉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热,而是一种更接近狼王本质的东西。

  “好!”阿拉坦猛地抽出插在矮几上的弯刀,刀锋直指帐顶。

  “传本王金令!”

  “各部族!所有能上马挽弓的男人,集结!”

  “所有能驮载的牛羊,征调!”

  “所有能燃烧的草料,集中!”

  “这个冬天!本王要踏碎嘉峪关!用南歌和萧北歌的血,祭奠我儿巴拉!祭奠我死去的勇士!”

  “血债——血偿!”

  金帐内,沉重的号令如同滚雷般传递出去。帐外,凄厉的牛角号声再次撕裂风雪,比之前更加急促,更加高亢,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意志,在茫茫雪原上回荡。

  阿古拉微微垂下眼帘,躬身行礼,声音依旧低沉:“儿臣遵命,即刻去准备。”

  他掀开厚重的帘子,再次投入外面狂暴的风雪时,嘴萧任芳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弧度。

  巴拉的仇,是父汗的执念,是他疯癫的根源。

  踏破嘉峪关,是王庭的野望,是凝聚人心的旗帜。

  而染血的弯刀最终会落入谁的手中……那才是他阿古拉真正要走的路。父汗老了,被仇恨和对幼子的悔恨冲昏了头脑,这正是他积蓄力量、收拢人心、将这把象征王权的弯刀彻底据为己有的最好时机。南歌和萧北歌的头颅,将是他献给父汗的祭品,更是他登上王座最耀眼的踏脚石。至于巴拉?那个愚蠢的弟弟,就用仇人的血,为他愚蠢而短暂的一生画上句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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