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裹夹着细碎如盐粒的冰晶,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尖,无情地刮过嘉峪关外这片苍茫死寂的荒原。官道早已被厚厚的积雪彻底吞噬,又被连日奔走的沉重车马反复碾压,化作一片泥泞不堪的冻土沼泽。
北二军的队伍像一条沉默的黑色长龙,在铺天盖地的风雪中艰难蠕动。林韵走在最前,厚实的斗篷被风吹得紧贴身体,勾勒出她精悍的轮廓,每一步踏下,积雪都深陷至小腿。她熟练地用长刀鞘拨开前方堆积的雪块,为身后的大队开辟路径。南歌紧跟在几步之后,风雪模糊了他的眉眼,只留下一个冷硬如岩石的侧影,王焕之和其他亲卫则簇拥在他左右,警惕地扫视着白茫茫的四周。整支队伍在肆虐的风雪下,显得如此渺小。
“主子!前面有亮灯!”林韵的声音穿透呼啸的北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她停下脚步,指着风雪深处一点昏黄摇曳的光晕,“像是一家旅店!”
南歌闻声抬头,刚想回应,就被身后性子更急的王焕之抢先吼了出来:“那还等什么!快去看看!”
不过半个时辰,那点微光逐渐放大,显露出一座孤零零矗立在风雪中的低矮建筑。几盏歪歪扭扭、糊着厚厚油垢的破旧灯笼在狂风中疯狂摇摆,发出吱呀的呻吟,昏黄的光线忽明忽灭,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彻底吹熄。旅店门口简陋的马槽里,几匹疲惫不堪的战马正不安地踏着蹄子,鬃毛上结满了冰凌。南歌在距离马槽几步之遥处猛地一勒缰绳,胯下神骏的战马发出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带起一片雪泥,最终稳稳停在槽边。
“就在此歇脚。”南歌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将手中冰冷的缰绳递给疾步赶来的顾时,声音低沉却清晰地穿透风雪,“有房的住下,没房的就近扎营,警醒点。”
“是,将军!”顾时接过缰绳,利落地行了个军礼,转身便朝着风雪中隐约可见的队伍轮廓跑去,大声传达命令。
林韵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伸手推向那扇厚重的木门。门轴发出艰涩刺耳的“嘎吱”声,一股混杂着劣质酒气、汗臭、牲畜膻味和某种油腻食物气息的暖风猛地扑了出来,像一只粘腻的手捂住了口鼻。她嫌恶地皱了皱挺秀的鼻梁,用手在面前快速扇动两下,才抬脚踏入这片浑浊的温暖之中。
南歌、王焕之等人紧随其后涌入。旅店内原本的喧闹,粗鲁的划拳声、跑堂的吆喝、醉汉的嘟囔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好奇齐刷刷地聚焦在这群披着风雪、一身肃杀之气的军汉身上。
“几位军爷,辛苦辛苦!打尖还是住店?”一个满面横肉店小二搓着手,脸上堆着职业化的殷勤笑容,快步迎了上来,滴溜溜的眼珠在几人身上迅速扫过,尤其是在南歌腰间那柄样式古朴的长刀上停留了一瞬。
“住店。”林韵上前一步,声音清冷,不容置疑地将几块沉甸甸的碎银塞进小二油腻的掌心,“两间上房,剩下的通铺我们全包了。再备些热食,要快。”
店小二手指灵活地掂了掂银子,脸上的笑容顿时真切了几分,几乎要溢出油光:“好勒!军爷爽快!不过嘛……”他搓着手,露出为难又谄媚的表情,“这上房……真真是不巧,刚刚住满喽!就剩楼下这几间隔出来的通铺了,您看?”他侧身,指向大堂后面用薄木板草草隔开的几个大间,里面隐约可见简陋的大通铺。
“满了?”林韵的眉头瞬间锁紧,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扫向店小二,带着明显的质疑,随即又下意识地看向南歌,“外面的马匹拢共也没几匹……”
就在这时,顾时抖落一身风雪,推门而入,正好看到林韵与店小二对峙的这一幕。他快步走近,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嗐!军爷您有所不知,”店小二被林韵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又见来了个同样不好惹的军官,连忙压低声音,凑近了些解释道,“就在半个时辰前,呼啦啦来了一队贵客!那气势……直接把楼上几间干净的、带火盆的上房全包圆了!”他小心翼翼地朝楼梯口努了努嘴,“看着……也像是几位军爷,风尘仆仆的,个个都带着家伙事儿呢!这不,刚安顿下,正吩咐人烧热水往上送呢!”
林韵听完,目光再次征询地投向南歌。南歌的眼神却已越过店小二,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刚刚传达完命令回来的顾时,语气平淡地下了决定:“无妨,通铺就通铺。顾时,你带外面的弟兄们安顿扎营,今夜你与他们同住。风雪未歇,警哨加倍,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得令!”顾时毫不迟疑,抱拳领命,转身又毫不犹豫地冲入了门外的风雪之中。
店小二得了银子,又见这位明显是主事人的年轻将军发话,立刻眉开眼笑,腰弯得更低了:“是是是!军爷这边请!通铺是简陋了些,但胜在避风,挤挤也暖和!热水和吃食马上就来,包您满意!”他殷勤地引着众人走向那排被木板隔开的通铺区域。
南歌没再多言,抬手解下沾满雪沫、沉重冰凉的玄色斗篷,随意搭在臂弯,露出里面深色的劲装和腰间佩刀。他迈步跟上小二,刚踏上楼梯的陈旧地板——
“呼——!”
一股裹挟着门外刺骨寒气的劲风,伴随着一个迅疾的身影,猛地从侧后方直扑他的后心。
南歌眼神骤然一寒,身体的本能反应远快于思考,拧腰、沉肩、闪电般转身,左手如铁钳般精准探出,一把扣住来者手腕,右掌顺势压上对方肘关节,腰胯发力猛地一拧一送。
“砰!哎哟——!”
一声痛呼和重物砸地的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这这这……官爷!军爷!这是怎么了……”店小二被这电光火石间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看着南歌瞬间将偷袭者干净利落地按趴在地,腿肚子直打哆嗦,声音抖得变了调。
被南歌一个照面就死死按在地上的人,脸朝下,摔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地哼哼着。南歌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人身上沾着泥雪的熟悉制式官服,以及那即使在狼狈中也显得格外圆润的后脑勺,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手上的力道也立刻卸去。
他松开钳制,利落地后退半步,脸上那点因长途跋涉和恶劣环境带来的疲惫与被打扰的不耐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点促狭的似笑非笑。
地上的人挣扎着爬起来,一边呲牙咧嘴地揉着自己差点被拧脱臼的手腕,一边拍打着官服上的尘土,还心疼地抹了抹蹭脏的脸颊,气呼呼地抱怨:“诶呦喂!我的手!我的老腰!南将军!你这下手也太黑了点吧?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经得起你这么折腾几回?”
“蔡参将?”林韵和王焕之也认出了他,同时发出惊讶的低呼。
蔡瑞没好气地白了南歌一眼,又揉了揉酸痛的胳膊肘,这才转向吓得面无人色的店小二,摆摆手道:“没事没事,一场误会,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自己人。你忙你的去吧。”小二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溜走了。
南歌嘴角噙着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双臂悠闲地环抱胸前,看着蔡瑞整理仪容,“对不住,蔡参将,风雪太大,耳朵冻木了,没听出你的脚步声。下手……嗯,是没过脑子。”他口中说着抱歉,目光却已如鹰隼般越过蔡瑞的肩膀,锐利地扫向楼梯口阴影处那两个看似随意站立、实则浑身紧绷、手按刀柄的暗卫身影。
蔡瑞整理好衣冠,闻言又瞪了他一眼:“不然呢?这鬼哭狼嚎的天气,我们还能是专程来赏这冻死人的雪景不成?”他拍掉最后一点灰尘,凑近南歌,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医者的絮叨和理所当然的抱怨,“陛下……刚在楼上安顿下。这鬼路,这鬼天!骨头架子都快颠散了!刚在关外又啃了块硬骨头,总得让人喘口气,喝口热乎的吧?”
“陛下”两个字入耳,南歌脸上那点戏谑的笑意如同被风雪瞬间冻结,眼底深处那点促狭的光芒也沉静下来,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他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仿佛只是听到一个寻常的消息,便再无下文。
蔡瑞似乎想起了什么要紧事,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医官特有的担忧:“南将军,你来得正好。陛下他……”他话刚起了个头,抬眼一看,眼前哪还有南歌的影子?
只见南歌竟已径直走向楼梯,他甚至没有多看那两个如临大敌的暗卫一眼,仿佛他们只是两尊无关紧要的石像。他步伐沉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气势,走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前,毫不犹豫地伸手推门而入。
“吱呀——”
门开了又迅速合拢。门外的两个暗卫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犹豫,最终在无声的交流中,选择了沉默,默默地后退一步,重新融入楼梯口的阴影里,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这……这就……上去了?”王焕之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扇隔绝了内外景象的木门,下巴差点掉下来,他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蔡瑞,“老蔡,南将军和陛下……这……好到……什么份上了?”
“别问我啊!”蔡瑞无奈地耸耸肩,随即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陛下亲自吩咐过,这事儿……不许打听,不许外传!”他拍了拍王焕之结实的肩膀,脸上重新堆起笑容,“走走走,别杵在这儿了,我们哥几个难得碰上,上楼去!我那还有点好茶,正好暖暖身子,叙叙旧!”蔡瑞说着,朝远处探头探脑的店小二扬声道:“小二!送几壶滚烫的好茶,再弄几样拿手的小菜,送到楼上东头第二间来!”
“诶!好嘞!参将大人!”小二忙不迭地应下。
蔡瑞熟稔地招呼着王焕之和其他几个旧识,热络地引着他们往楼上走。林韵则默默地跟在后面,步履显得有些沉重。
这旅店里,恐怕也只有她……真正明白此刻楼上那扇紧闭的门后,正在发生着什么,或是即将发生什么。
享受更好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