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书名:替嫁
作者:绿茶豆腐花

  永乐十五年一月,太原府驿站。

  寒风卷着雪沫子,狠狠拍打着驿站破旧的窗棂。南歌正蹲在炉灶前,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几根柴火,跳跃的火光映着他略显懒散的脸。

  “砰!”

  驿站那扇不甚结实的木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冷风夹着雪花瞬间灌入。王焕之几乎是滚了进来,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刚从鬼门关逃回来,连滚带爬地扑到南歌面前。

  “时意!时意!”王焕之的声音带着慌音。

  南歌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手一抖,柴火掉进炉膛,溅起几点火星。他皱眉看着失魂落魄的王焕之,心头莫名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出什么事了?慌成这样!”

  “陛下……陛下他……”王焕之喘得厉害,话堵在喉咙里,手指着西北方向,眼神里全是惊惧。

  “陛下怎么了?”南歌霍然起身,一步跨到王焕之面前,“说清楚!萧北歌怎么了?”

  王焕之被他这骇人的气势一慑,反倒更结巴了:“赢……赢了!西军败了!杨坚……杨坚跑了……但、但是……”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陛下的手!陛下的手断了!”

  “什么!”南歌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中。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在那一刹那僵住。

  手断了?

  萧北歌的手……断了?

  南歌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窗外的雪还要白,呼吸骤然停滞。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撞在身后的灶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却浑然不觉。眼前仿佛闪过嘉峪关风雪中那凌厉的剑光,又瞬间被染成一片刺目的血红。他几乎能想象到那只握剑的手无力垂落的样子……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像毒蛇般缠绕上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断……了?”南歌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怎么断的?消息……消息确切吗?”他死死抓住王焕之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

  “驿卒……传回来的军报……亲口说的!陛下手臂……手臂断了!”王焕之哭丧着脸,语无伦次,“说是……说是和杨坚拼杀的时候……”

  南歌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发黑。他甚至忘了思考这消息的合理性,巨大的冲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手断了”三个字在疯狂回荡。他猛地推开王焕之,就要往外冲。

  他要去嘉峪关,立刻!马上!

  就在这时,驿站门口的风雪帘子再次被掀开。一个带着一身寒气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刚从嘉峪关传信回来的林韵。她正要去上前行礼,就见南歌朝她冲了过来。

  “林韵!”南歌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个箭步冲到林韵面前,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慌乱,“嘉峪关……陛下的手!是不是真的断了?军报怎么说的?”

  “什么手断?”林韵被他这反应弄得一愣,连忙按住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的南歌,声音清晰地解释道:“南公子,冷静,陛下没事。西军大捷,杨坚重伤遁逃,陛下安然无恙。”

  南歌的动作猛地顿住,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韵:“那手……”

  “没有断。”林韵斩钉截铁,语气肯定,“陛下与杨坚激战,确实耗费了不少气力,尤其最后雪坡对决,陛下以巧破力,格挡杨坚倾尽全力的一刀时,震得虎口有些发麻,手臂略感酸胀脱力。太医令已看过,陛下身体无碍,只是连日征战,心神体力消耗甚巨,需要好好休养几日,恢复元气即可。”

  “虎口发麻……脱力……”南歌喃喃重复着,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像是被骤然剪断的弓弦,猛地松弛下来。那股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慌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的柱子才站稳,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那颗还在狂跳的心脏。

  “真的……只是脱力?只需休息?”他还有些不敢置信地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眼神紧紧锁住林韵,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到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

  “千真万确。”林韵用力点头,眼神坦荡而带着安抚,“陛下神勇,只是力竭后的正常反应。那驿卒定是风雪交加没听真切,或是自己吓自己,传岔了话。”她看着南歌苍白的脸和额角的冷汗,心中了然,补充道:“陛下精神尚好,只是有些疲累。”

  南歌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浊气和恐惧全部排空。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涛骇浪已经平复,只剩下一点残余的惊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他松开扶着柱子的手,站直了身体,抬手用力抹了把脸,似乎想将刚才那片刻的失态彻底抹去。

  他沉默了几息,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努力恢复了惯常的懒散调子,只是仔细听,还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心有余悸,“……吓死个人,老王你还真是……”

  王焕之叹了口气,想伸手去拍拍他,却又放了下来,“我的错我的错,没听清楚就慌了神,回头我非得把那传话的驿卒揪出来好好教训一顿不可。时意,你没事吧?”

  南歌没再看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的目光转向林韵,“信呢?”

  “在这里,南公子稍等。”林韵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信封,恭敬地递了过去。

  南歌几乎是抢了过去,动作麻利地拆开火漆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纸。他展开信纸,目光如同鹰隼般迅速扫过上面的每一个字迹。驿站内一时间只剩下信纸展开的窸窣声和他略显急促的呼吸。

  火光跳跃着,映着他专注的侧脸。那封信纸似乎带着塞外的寒气,也带着书写者笔锋的沉稳与力量。他看得很快,但很仔细,仿佛每一个字都要在心底过一遍。

  “主子,陛下怎么说?”林韵在一旁小心地问道,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南歌看完最后一个字,脸上依旧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又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了。他将信纸仔细地重新折好,没有放回信封,而是直接揣进了自己贴身的衣襟里,紧贴着胸口的位置放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走回火盆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根柴火,随手丢进炉膛。橘红的火焰猛地蹿高了一下,发出欢快的噼啪声,映亮了他线条分明的下颌。他拿起旁边那根细长的铁钎,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燃烧的木柴,火星随着他的动作四溅飞舞。

  “他说,”南歌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语调,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懒洋洋,“西军败了。前营被他们自己泼的火油烧了个干净,伏军被反包了饺子,后军的重弩投石车,也被陛下的中军主力碾成了碎片。杨坚本人……”他顿了顿,铁钎在通红的炭火里戳了戳,发出滋滋的轻响,“被陛下一剑重伤,生死不知,但溃军……已成定局。”

  驿站简陋的厢房里,陷入了短暂的、近乎凝固的死寂。只有火苗舔舐木柴的噼啪声和窗外更加肆虐的北风呼啸声在回响。

  这死寂仅仅维持了一瞬。

  下一刻,如同沉寂的火山骤然喷发,巨大的欢呼声猛地炸开,瞬间冲破了厢房的墙壁,席卷了整个驿站。

  “胜了!陛下万岁!大胜啊!”

  “西军完蛋了!杨坚完蛋了!”

  “天佑我朝!陛下神武!”

  外面守候的亲兵、驿卒,所有听到消息的人,都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爆发出狂喜的呐喊。连日来压在头顶的阴霾和紧张被这惊天捷报一扫而空,狂热的情绪在寒冷的冬夜里沸腾燃烧。有人激动地捶打着门板,有人拥抱在一起,更有人喜极而泣。驿站小小的院落瞬间成了欢庆的海洋,胜利的声浪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王焕之也是满面红光,激动得手舞足蹈,眼眶都有些湿润:“大捷!天大的好消息!陛下神威!时意,我们赢了!”他转向南歌,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巨大的喜悦。

  然而,南歌的脸上,却并没有多少狂喜之色。他依旧专注地拨弄着眼前的火堆,跳跃的火光映在他深潭般的眼眸里,跳跃着,闪烁着,却未能真正照亮那眼底深处的某种沉静。那沉静里,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场惊魂未定带来的疲惫,又似乎是一种尘埃落定后,难以言说的情绪。

  王焕之脸上的兴奋稍稍冷却,有些不解地看着南歌:“时意?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

  南歌停下了拨弄铁钎的动作,将其轻轻靠在火盆边缘。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下拉得很长。他没有理会外面震天的欢呼,仿佛那汹涌的声浪只是遥远的背景音。他走到紧闭的窗前,伸手推开了一线缝隙。

  凛冽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吹散了屋内些许暖意,也吹动了他额前几缕碎发。窗外,是太原府冬日深沉的夜色,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在微弱的天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更远的地方,是嘉峪关的方向。

  捷报……大胜……杨坚重伤遁逃……溃军已成定局……

  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在他脑海里清晰无比。是胜利,是萧北歌的胜利。

  可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无边的黑夜和震耳的欢呼,落在了那千里之外的风雪战场上。他看到了被火油烧成白地的焦土营垒,看到了被碾碎的重弩残骸,看到了仓皇奔逃的西军溃兵……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信纸最后,那力透纸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的笔锋上。

  “我无恙”。

  无恙。

  只是脱力。

  需要休养。

  南歌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窗棂。塞外的风带着尘土和冰雪的气息,吹拂着他的脸颊。那股后怕的余悸,如同冰冷的潮水,虽然已经退去,却在心底留下了湿冷的痕迹。

  他微微仰起头,任由寒风拂面,仿佛要将那最后一丝残留的惊悸吹散。

  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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