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管家送来两封妈妈的遗书，一封署名给顾魏，一封给父亲，还有一个……遗物，说是个孩子。

　　顾魏嗤笑，都十七岁了还叫孩子呢？

　　“先夫人的遗愿是将这孩子送来顾家，希望顾家能善待他。”

　　顾魏咬紧后槽牙，抑制酸涩的眼泪涌上来。

　　顾魏最后一次同母亲道别，是他六岁那年。

　　实在太久远了，久到妈妈的脸蒙上一层纱，叫顾魏再回溯，已经想不起她的脸。

　　记忆里的妈妈总是闷闷不乐的模样，年幼的顾魏想尽办法哄她开心，她偶尔会展露笑颜，却在爸爸走近后立刻收起。

　　妈妈总是不开心，连带着年幼顾魏也不开心，六岁的他好像懂了点什么，扑进妈妈怀里，挣扎着，最后带着哭腔说：“妈妈你走吧，我不会再哭了、我以后……都不会再哭了。我可以没有妈妈，但是妈妈你不要不开心……”

　　他很努力很努力憋着眼泪，最后妈妈轻轻抱了抱他，没说话，离开了这个家。

　　她走得决绝，走出顾家大门要走很远的路，可她没有一次不回头，她知道，回头就再也无法离开了。

　　在顾家大门关上的那瞬间，他终于松开紧咬下唇的门牙，放声大哭起来，即便他刚刚还对妈妈发誓以后不会再哭了。他哭了好久，直到父亲来抱他，六岁的孩子脸上还挂着泪痕在父亲怀里累到睡着。

　　顾魏回过神，抬手拂去眼尾的水渍，问眼前的管家：“我为什么要管我妈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

　　身穿燕尾服的老管家微微低头，露出头顶的白发，毕恭毕敬道：“是老爷的意思，他说如果要接纳这个孩子，要先征得少爷的同意。”

　　顾魏从二楼的窗朝下探去，站在楼下的陈宇背着朴素的黑色书包，似感应到顾魏的视线，他也抬起头，与顾魏四目相对。

　　时隔多年，已经长这么大了。顾魏感慨，他见过陈宇，在十年前。

　　陈宇是他妈妈和二婚丈夫生下的孩子，那年陈宇才七岁，刚上小学的年纪。

　　市里举办中小学消防安全演练，演练完将大家集合在一处开表彰大会，邀请各位家长莅临。因为能见到市长，许多想攀关系的家长会到来，简直是个公开的小型交际会。

　　顾魏拿了市三好，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演讲，下台时小腿还在发软，却迫不及待奔向某处。

　　站在高处朝台下看去，许多人的脸都清晰印入眼帘。他在人群中看见了他的妈妈，不会错的，是妈妈。

　　哪怕好几年不见，他也一眼认出，那是他日思夜想的妈妈。

　　妈妈穿着白色长裙，没听完他的演讲就朝反方向走去，顾魏忍不住加快了步伐向前跑，小皮鞋踩过绿草地，眼睛随着妈妈的背影进了那个拐角停驻。

　　那个角落里明明还站着另一个高大的男人，当时天真的顾魏还以为妈妈在等他。

　　“妈妈！”

　　顾魏张开嘴，另一道比他更稚嫩的声音响起，来自与他相反的方向。

　　眼见着一个矮小的身影飞奔而来，快速扑进他妈妈的怀里，抱住他妈妈的腿。

　　妈妈半蹲下身子，那小孩个头不高，抬起稚嫩的脸庞，咧开嘴笑，犬齿少了一颗，乖巧地蹭着，又喊“妈妈”。

　　顾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对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孩子展示母爱，笑着捏捏那小孩子的脸颊肉：“宝宝刚刚去哪里了？妈妈都找不到你。”

　　站在妈妈身侧的男人伸手拍了拍小男孩的头：“就知道乱跑，害你妈担心。”

　　小男孩站直身子，露出XX小学的制服外套，笑嘻嘻道：“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妈妈，让你担心了。”

　　“没关系。”妈妈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帮他把翘起的发顶捋顺。

　　顾魏张了张嘴无法发出声音，后退半步远离那个自成一体的小家庭。他无法忘怀那个场景，那是他六岁前都不曾得到的笑容和母爱，眼前一家三口幸福的画面刺痛他的眼睛，他像只阴沟里的老鼠，因窥见别人的幸福而自卑。

　　妈妈没有等他，从来没有。顾魏逃也似的跑了。

　　一晃十年，那个蛀掉一颗犬齿的男孩已然这么大了，就站在顾家独栋洋房下。

　　顾魏收回目光，正想问老管家话，木门向外打开，他的父亲走了进来。

　　眼眶发红，似是刚哭过，应该是看了那份属于他的遗书。

　　那封遗书送去给父亲前顾魏私自拆开看了，妈妈留给前夫的遗书，只有一行字。

　　『我爱过你，在顾魏出生前。』

　　顾魏的眼睛被刺痛，十年前刺伤眼睛的痛觉再次袭来，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说，好像他的到来不被任何人期待，没有任何人欢喜。

　　父亲走到顾魏身边，拍拍顾魏的肩，目光落在一楼的陈宇身上，开口：“那孩子的爸……是缉毒警，去年出任务过世了，你妈妈一个人带他，劳心劳力，操劳过度走的。你外公……很早就去世了，剩你外婆一个老太太，她自己还住养老院呢，陈宇还未成年，小小年纪失去双亲，就送过来了。”

　　顾魏撇撇嘴：“你想收留他，还来我面前卖他的惨。”

　　顾魏心有不爽，好像全世界都在偏爱陈宇，他的妈妈偏爱陈宇，连他的亲生父亲也要偏爱陈宇，那他呢？全世界都爱陈宇，谁来爱顾魏。

“我知道你不是坏心眼的孩子。”父亲说，顾魏没接话茬，哼了一声走了，这是默许的意思。

　　老管家忙不迭地将陈宇接了进来，安排他住进主楼，这栋独栋小洋楼是平时顾总开会和接待外人用的。

　　安顿好陈宇，晚上三人围在餐桌前吃饭，照理说大家都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场面有些尴尬，顾总打破尴尬局面先开口：“陈宇你今年17了吧？快高考了，有准备考哪所大学吗？”

　　陈宇放下筷子，背立得笔直，顶着青涩未褪的脸庞，一板一眼道：“我想考公安大学，我的目标是像我爸那样，当一名缉毒警。”

　　顾总愣怔，在陈宇坚毅的目光中看见故人的脸，笑了下：“好，你很像你妈妈。”

　　顾魏放下筷子，把碗朝内推了推：“吃饱了。”随即离开餐桌。

　　陈宇看着顾魏离去的背影，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十七岁的孩子初来乍到难免坐立难安。顾总招呼他多吃些，顾魏那边他去哄。

　　一连开了八扇门，终于在走廊的最后一间门内看见顾魏的身影，单薄窄瘦的身子缩进转椅黑色椅背里，分不清是人还是影。

　　“生气了？”

　　顾魏偏过头不看顾总：“因为他长得像我妈，所以你更喜欢他。”

　　“不是的。”顾总拉开顾魏身前的办公桌抽屉，从里拿出一个相框，赫然是顾魏生母的照片，“论长相，你更像你妈妈，但是陈宇，他的性格更像你妈妈，坚毅，有目标，我一向欣赏你妈妈这点。”

　　顾魏的表情像见了鬼，他只是生闷气随便走进一间房间，谁曾想他父亲居然可以随时随地掏出一张妈妈的照片，仿佛这个家里到处都有妈妈的痕迹，而眼前这个男人对家里哪里有妈妈的照片都了如指掌一般。这不是变态是什么。

　　“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名叫顾魏吗？”

　　“因为我妈叫魏筱柔。”顾魏很早就在家里翻出一份婚前协议，乙方签字魏筱柔，字迹是很漂亮工整楷体，可以想象得出写这字的人有多美。

　　顾魏认真翻阅那份婚前协议，婚姻续存期只有三年，续存期间乙方不允许对外宣传自己顾太太的身份，且不允许怀上顾先生的子嗣。

　　顾魏想，或许他的诞生真的是个意外，所以妈妈不喜欢他。

　　“我想她，爱她，也曾希望用你留住她……你是我和她结合生下的孩子，你的生命有一半源自于她，我希望自己记得她，也希望你不要忘记她。”

　　顾魏吸了吸鼻子，他想，自己原是作为魏筱柔遗落的宝物而被父亲珍藏，如今人走了，又送来一个陈宇，父亲自然希望魏筱柔的遗物越多越好。

　　他和陈宇，都是妈妈留在世上的遗产。

　　一帕白色方巾递到面前，角落绣了一个“筱”字，顾魏揉揉发红的眼尾，抬眸看向父亲，没大没小直呼其名道：“顾霆夜，你是魏筱柔痴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