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车子碾过碎石,拐进一条狭窄的山路。两侧的树影突然压下来,枝叶刮擦着车窗,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公路上了,窗外浓绿的树影越来越密,阳光被切割成碎片,斑驳地投在车厢里,晃得人眼晕。
我哥也睡死,脑袋歪在车窗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我没来由地有些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仿佛被这片过于深沉、过于寂静的绿意扼住了喉咙
谢永乐看出我的不安想安慰我
"没事,这路就这样,再往前走走,信号偶尔会跳一格”。
他的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异常遥远,像是从某个深谷里飘上来的。
我胡乱应了声,突然想起得问我妈交待了什么。
掏出手机,果然一格信号都没有。只好点开微信,她半小时前发来两条信息
[房产证,找阿卡]
[别久呆]
…………
谢永乐将车停在山路尽头,拍了拍方向盘发出沉闷的回响“就到这里了,前面得靠两条腿啦。”
他跳下车,动作利落。后备箱打开,他取出一个用红绳绑着的旧铜铃铛,郑重其事地挂在腰间。
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却并不响亮的“叮铃”声,在这寂静的山林入口,显得有些突兀,又像某种仪式的开端。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阳光正努力穿透密林,斑驳地洒在泥泞的小路上。“这段山路车开不进去,咱们得自己走”他语气平常,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脚程快的话,晌午前能到寨子。”说着,他从自己鼓鼓囊囊的背包里掏出一大把晒干的艾草,分给我们每人一束,“先拿着,驱虫的”
我哥下了车还是没睡醒的样子,打了个哈欠,迷迷瞪瞪地接过艾草,转身就去搬后座那鼓鼓囊囊一大袋汉堡。
谢永乐自顾自地继续说"这季节山里蚂蟥多,竹叶青也常挂在树枝上。
就是到了寨子里..."他指了指自己脖颈上几个红肿的蚊子包,"喏,昨晚被咬的,吊脚楼里蚊虫更凶"
“对了,”他像是才想起来,转头看我们,“你们带驱虫水没有?”
我哥揉着眼睛,一脸茫然“没有,我甚至不知道要来这里。”
我看着眼前仿佛没有尽头的、被浓绿吞噬的小径,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腐叶气息的空气“那就这样进山吧”我有点破罐破摔的意味。
就在谢永乐蹲下系他那沾满泥点的登山鞋带时,那个一路上安静得像不存在、穿着靛蓝苗服、沉默寡言的少年奇木,已经单膝跪在了泥地上。
少年解下腰间竹筒,倒出些黑绿药膏抹在自己掌心焐热,然后径直撩开谢永乐后颈的衣领。
那些红肿的蚊子包上顿时覆上一层清亮,谢永乐"嘶"地吸了口气,
奇木的手指立刻放轻力道,像在对待刚破茧的蝴蝶。
我搬着一箱书走过来看见这一幕,总觉得这个长相清秀的苗服少年对谢永乐有些怪异。
他一路上也不讲话,我拿不准他对我们的态度,寨子里的人是否与他一样是这个样子的。
“奇木,你现在先别管这些,你先去搬东西。”谢永乐似乎察觉了我的目光,拉开奇木的手站了起来,伸手要来接我手里的书箱。
但奇木的动作更快,他几乎是无声地站起,一步就插到我和谢永乐之间,那双清澈却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扫了我一下,然后不容分说地接过了我手里的书箱。
他的手臂很稳,那箱书在他手里显得轻飘飘的。他没再看我,抱着书箱径自走最前面站定,仿佛刚才那自然的“抢”书动作再正常不过。
山路转过第三个弯时,我的腿已经开始痛了,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腐烂的落叶下藏着湿滑的石头。
虫蚁确实很多,在脚边爬行,在耳边嗡鸣,幸好有谢永乐给的艾草,那股浓烈的气味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让它们不敢太过靠近。
晨雾稠稠地漫过山脊,十步开外的树影都化成了水墨。
我哥拿出手机“艹,真没网了!这什么鬼地方,为什么不建个信号塔?”
他的抱怨打破了山林的寂静。
谢永乐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无奈“建过三回了,上回……唉,上回是暴雨冲垮了基座……说来也怪,每回建好没多久总会出点岔子,我也搞不明白”
我死死盯着哥哥的手机屏幕,那刺眼的"无服务"三个字在昏暗的山雾中像一道催命符。
在这样一种与世隔绝、前路茫茫的环境下,我无法安心。
哪怕有经验丰富的谢永乐和那个神秘的奇木在。
与文明世界的彻底断联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我的心脏,挤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不知道是走了太久,还是这深入骨髓的心慌,冷汗已经浸透了我的内衣,黏腻地贴在背上,额头上也沁出细密的汗珠,手脚冰凉。
谢永乐的身影在前方时隐时现。
奇木突然从雾里钻出来,手里多出根削了皮的青冈木棍。
“阿哥。”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浓雾,将棍子塞进谢永乐手里。他的指尖在棍身靠近顶端某处不易察觉的凸起上,轻轻摩挲了两下。
奇木:“当心石苔,滑。”
雾气像是响应他的话,骤然变得更加浓重呛人,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我哥的背包带在雾中时隐时现,活像条游动的银环蛇。
奇木解下腰间布带,让我们抓着带子连成一串,随便又把一箱子书塞我怀里。
轮到谢永乐时,奇木却顿了顿,把布带在自己手腕绕了三圈,才将另一端递过去。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冒出了我的心头瞬间膨胀到了顶点。
我哥一手费力地半抱着书,拉着布带凑到我身边,借着浓雾的掩护,压低声音嘀咕:“于珂?你脸色白得跟纸一样,真没事?”
我没力气理他,或者说,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前方那两个在浓雾中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吸引了。
靛蓝的土布很快被雾气打湿,绷直时能看到上面用白线绣的"缪代缪芈"
“缪代缪芈"在苗语里"同命相连"的意思,那个时候我和我哥都还不懂。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寻,但是原来最初的最初命运也就安排好了,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可能。
路上走的小心,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起雾,也许是我们正好在早晨进山吧。
我忍不住又瞥了一眼走在最前面的谢永乐和奇木。
奇木几乎是将谢永乐半搂在怀里,两人的身影在浓雾中融为一体,只有谢永乐腰间铜铃铛偶尔发出的清脆声响提醒着他们的位置。
奇木好像察觉到我的视线,转头来看我,皱着眉头说“跟好!”
我不知道他是在提醒我们还是警告我的无礼。
总之我没有再看他们。
山路在浓雾中延伸,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我神经紧绷,生怕踩到一条伪装成枯枝的毒蛇,或是惊动什么潜伏在落叶下的生物。
这时候真是想什么有什么。
一条银白色、细长的小蛇倏地从我脚边滑过,无声无息地游进旁边的树丛深处。
我吓得心脏猛跳,但它没有丝毫攻击的意图,很快消失在浓绿里。这小小的插曲让我稍微放松了一点紧绷的神经,或许……也没那么可怕?
………
沙沙——
那声音像是有人踩过落叶,又像是风吹动树枝。但此刻山林寂静得可怕,连鸟叫声都没有。
"怎么了?"我哥察觉到我的停顿,小声问。
"没事"我摇摇头,强迫自己继续向前走。
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有双眼睛藏在雾中盯着我。
我转了几次头什么人也没看见,
浓雾翻滚,树影幢幢,除了盘根错节的古木和湿漉漉的蕨类,什么也没有
就在我因这徒劳的搜寻而分神,目光还固执地停留在身后那片虚无的浓雾时,没有注意脚下的路
我踩到了一片覆盖在湿滑岩石上的厚厚青苔!
“啊!”惊恐的尖叫冲出喉咙。
腿上划了一道囗子流出了很多血,书箱子滚到一边。
“呃啊!”比水流的冰冷更先抵达的是右腿外侧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
我的膝盖狠狠撞在一块棱角狰狞、布满苔藓的尖锐石子上,
那感觉就像被烧红的铁钎狠狠捅穿。
我倒抽着冷气,挣扎着起身。
我哥有些焦急要往回来“于珂?你怎么了,有什么事没有?”
“没事,你走你的”我咬牙说,这地不好走,我怕我哥也摔了。
“喂,弟弟你还好么?”谢永乐在前面问我。
“我…我没事!摔了一跤而已”我忍着钻心的疼,尽量提高音量喊道,不想在这个时候拖累整个队伍。
我重新拉住布带去溪边抱书,
这时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猛地从岸边浓密的、我刚刚搜寻过却空无一人的树丛后闪出。
他看起来年轻得过分,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易碎的纯净感。
我以为我会恐惧密林里出现的人,但是我却异常平静。
他的长相实在是太无辜。
他是苗人吗?和奇木一样?
他的皮肤是常年不见烈日的冷调象牙白,像深谷幽潭里浸泡过的玉石。
眼眸的颜色是极为清透的琥珀色像凝结了千年的松脂。
瞳孔却异常幽深锐利,冰冷、专注地……望向我,或许不是我,而是我们。
“你、在看什么?跟上!”奇木转过来有些古怪地看了我一会,冲我吼。我有些慌地跟上去。
“我刚好像看见人了”我说。
我哥:“人?这里除了我们还有人来?”
谢永乐:“你看错了吧?那些苗民是不会不出来的”
我哥我哥拧着眉头,用手背擦掉额角滑下的汗珠,黏腻的触感让他更加烦躁。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盘根错节的古木和倒伏朽木上色彩妖异的菌类。
他不死心地追问,声音在死寂的林间显得有些突兀“他们不会出来采草药打猎什么的吗?这林子看着资源挺丰富……”
谢永乐有些底气不足重复说“后山有蛊林,那地方邪性得很,他们一般不来这里……”
奇木:“你确定你看见人了吗?”
“真看见了!就在那片林里,一个影子……绝对是个人影!” 我下意识地又朝刚才感觉被注视的雾林深处望去。
奇木缓缓地、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瞬间冻结了空气:
“这里没有人,你确定、你没看错?”他问。
这时候雾巳经开始退了,我清晰地看到奇木眼里冰冷的情绪。
我甚至觉得他不是在问我。奇木的眼神锐利如刀,好像在无声地说:我知道你感觉到了什么,我知道那是什么。
但记住,那不是你能探究的“人”!把它忘掉。
我哥和谢永乐都没说话,显然没完全理解奇木话中更深层的含义。
谢永乐挠挠头,打着圆场:“咳,奇木说得对,这雾大得邪门,看花眼也是常事……幻觉,幻觉!人吓人吓死人嘛!走走走,得赶到寨子里!”
谢永乐往前走,奇木也就没管我了,我有些挫败,怎么没有人信我?
“你受伤了,用点药再走、你跟着我来”奇木看到我的腿,走过来把我拉到前面去,我哥走在后面。
我并不知道的是。
奇木问我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没有看我,而是越过我的肩膀,锐利如刀地刺向我身后那片死寂的雾林深处,正是我刚才声称看到人影的方向。
那个赤着脚,一身及踝的、深靛青色苗族长衣的少年歪着头,他的手抬起来,食指轻轻地抵在了自己饱满浅绯的唇瓣中央。
“嘘──”
“他受伤了,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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