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暗黑天际划过一道刺目闪光,举首却不见援军踪影。雷声隆隆,扼杀战场上的嘶吼;暴雨淅沥,冲洗兵戈间的血腥。
“他奶奶的——援军怎么还没到!”
“三天三夜了,再这样下去……”
“将军!对方的进攻更加猛烈……”
“我们快抵挡不住了——”
“……”
耳边的声音从亘古地层传来,怀疑,不甘,怨恨,最终都溺死在雷云轰隆中,再也不见影迹。
手中的剑愈发沉重,在挥手砍下身前的敌人后,傲然一世的他不得不向天地屈服。这一刻,他只觉肩上巨石落地化为一阵荡彻九霄的悲鸣。
剑落凝九花,竹折陷泥潭。
惊梦初醒,洛亦竹猛的坐起,伤口撕裂的痛感如潮翻涌,根根神经仿佛被虫蚁啃食,疼痛感让人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理智回笼,他自嘲苦笑,自己傻得竟忘了雪落关没有淅沥的雨,只有斑驳的雪。
热烈的暴雨可以冲刷战斗痕迹,可以吞没三万多冤魂的嘶吼,而冰冷的雪只能徒劳地掩盖一切不甘——罪恶的痕迹永远被定格。
思及此,他倒抽一口凉气,强迫自己平复情绪,自我安慰:“疼就疼吧,至少命还在。”
一切都还来得及……
“醒了就把药喝了。”
紫服繁纹饰,金丝玉珠凝。来人面上挂着一丝礼貌的微笑,淡若云烟,薄似晨雾,手中随意地把玩着白玉镶檀木绢扇。
雍容华贵,玉容花颜,似近实远,幸好他坐在轮椅上,不然这天下又该有令人头疼的。
洛亦竹这样想着,心底已有对此人身份的猜测,顺手接过药碗,苦涩味直冲天灵盖,“咦惹,美人这是要毒死我吗?”
“你已经喝了九次,不差这一碗。”
“九次!不是你……下次能不能跟我商量一下?这样多少有点冒昧。”
“下次啊,那我就不用这么麻烦去救你。”
美人嘴角噙着笑意,耐心地回答,眼底的关切怎么看都暗藏杀机。洛亦竹看了看“狐狸精”,又看了看“黑糊浆”,干脆放弃:“算了,你还是当我死了吧。”
“死前还能见见美人,够我在地府吹上个十天半个月的,不亏!”
洛亦竹故作孑然一身,生死看淡,实则是试探对方的意图。至于为什么不明说,想来是与对方身份有关——
坐聆金银声,笑拥万里财,不是庙里财神爷,就是美人谢淮渊。
这人就差把“老子第一富”写在脸上了,瞎子才看不出来!
“不巧了,日前听闻太子妃已有身孕,如今怕是最忌大喜大悲,不知听到你这话,该会如何呢?”谢淮渊蜻蜓点水似地轻皱下眉佯作惋惜。
京城无人不知南安侯府的两兄弟爱妹如命,此话对洛亦竹来说无疑比自裁还难受,他瞪了谢淮渊一眼,郑重地端起碗,以壮士断腕的决绝干尽这碗药。
这下彻底成“苦人”了……
“话说你这么大费周章地救我,也不见得我能给你带来多大好处,指不定还会惹祸上身,这种无利可图的事谢淮渊可做不出来。除非……”洛亦竹一副“我都懂”的样子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相中我了?”
“小将军说笑了,”谢淮渊脸上的笑意淡了点,“谢某只是想和将军做一笔交易,这便是我的诚意 。”
“先说好,我只卖易不卖身。说说看,你想让我做什么?”洛亦竹顿了一下,补充:“杀人放火之类的事,你屋外的人会比我更合适。”
从一开始,洛亦竹就察觉到外面有人守着,对方的实力不容小觑,不然他早把谢淮渊给打趴下了,也不至于废话半天浪费感情。
“我要你治好我这双腿,”谢淮渊随意地晃晃扇柄,笑眯眯地看着洛亦竹,“洛神医人美心善,妙手回春,断不会拒绝吧?”
洛亦竹脸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这人从哪儿知道这些的?不出意外的话,这事就连江湖排名第一的情报搜集组织溯音阁都未必能查得一清二楚。
他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医者仁心,他应该不会拒绝的,但我又不是什么洛神医,普天之下姓洛的多了去了,你会不会找错人了?”不,我还是婉拒吧。
“承不承认不重要,我只给你七天时间修养。七日后,是去是留,洛神医可自行抉择。”
谢淮渊从袖中掏出几张纸,“这是你的新身份,千万不要让我失望。”言毕,谢淮渊将纸放在桌案上便离开了。
“看紧他,别让任何人靠近这里。”
候在外的人齐齐点头,再次守在屋前屋后。
***
京城一家酒楼雅间里升起袅袅云烟,门一开,沁人心脾的茶香便扑面而来。
“二皇子,劳您久等了。”木安对着上座恭敬地行礼,汇报:“信已经送到那人手上,只是他向来谨慎,尚未曾表明立场,这意味着我们还有机会。”
“他没动静很正常,若真一下子就答应了,那才有古怪。此事不急于一时。”二皇子萧瑜白亲自斟了杯热茶给木安,点评道:“新茶清润而味淡,需要再搁上一段时间方可回味无穷。你且尝尝是不是这样?”
木安端起茶盏,好奇地打量瓷中青绿,方才喝下,“不好喝,还有点苦。”
“还有一件事,昨天路过洛府,我见洛小将军的棺材已经送回南安侯府,好多百姓都自发去吊唁,世子劝也没用。想来这洛小将军也应当是个英雄人物,不过可惜没有机会见见了。”木安脸上挂满惋惜,“听说雪落关时,您和洛小将军一同并肩作战,可不可以给我讲讲关于他的事?”
“你说洛亦竹啊,”萧瑜白又给自己的茶盏添满,“他幼时不慎陷入火海容颜尽毁,常年以面具示人,虽年少有为却过于轻狂放纵,虽被父皇器重却终究难堪大任。话虽如此,但不能否认他护国卫疆的功绩。”
“可惜了,雪落关遭亲信背叛,战死沙场。”
木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察觉到二皇子似乎对洛小将军有敌意,便没再继续追问。
“我还有点事需要处理,先行一步了。”萧瑜白起身离位,嘱咐:“你刚来京城尚不熟悉,稍玩一会儿记得早点回家。”
“那我还有没有可以帮到你的地方?”
“暂时没有,”顿了一下,补上一句:“不过,来日方长。”
萧瑜白眼底闪过一丝期待,步子也变得轻快许多,反观目送他离开的木安却有些失落——真想快点建功立业,这样大家就再也不会看不起我了。
木安也就丧气一时,等人彻底走后,他将目光投向桌案上精致小巧的桂花糕,信手拿起一块塞到嘴里,嘟囔着:“小乖乖,这咋恁好吃哩!”
于是,桂花糕一股脑儿全进了木安的口袋,他这才心满意足地哼着小调儿离开。
***
洛小将军下葬的第二天,府上迎来了两位位不速之客。这位青衣客人虽囚身于冰冷轮椅间,言谈举止却让人如沐春风,立于其身侧的人风姿绰约,眉眼间似有若无的愁怨总也抵不过少年意气风发。
雪落关收走了少年的傲气,慷慨地施舍给洛亦竹一席埋骨地。
从那场雪的红泪中逃脱出来的,唯玉尘一人——三万多冤魂的债总该有人去讨。
竹不语归,魂召玉尘。
犹记得那天他说服自己接受现实后,指着纸上的“玉尘”二字问谢淮渊:“怎么取了个这么又雅又俗的名字?”
谢淮渊笑而不语,徒留玉尘百思不得其解。
回忆收拢,眼下二人得了主人许可,他们便在后院雪缀枝头的树下等候,彼此无言却默契地看着面前冰封的池塘。
“近日府中诸事繁忙,如有怠慢之处,还请谢老板见谅。”南安侯世子洛亦松略微拱手以表歉意,他一身常服朴素淡雅又不失儒雅风度,却与这将军府格格不入。他见到玉尘时有一瞬的怔愣,随即归于淡然。
“无碍,倒是谢某不请自来,叨扰了。”谢淮渊礼貌性地笑笑,结束这场寒暄,“今日前来本想着安慰一下世子,如今看来,是谢某多虑了。”
两年前,谢家在西南的生意出了点意外,谢淮渊亲自来到西南处理,正巧遇到茶楼中洛亦松与一群墨客论道,他很欣赏洛亦松独特的眼界,于是主动结交,一来二去就成了好友。
“不过有些话我想还是应该当面说清楚,”谢淮渊收敛神色,故作忧虑:“如今局势动荡不安,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然危险之中不乏肃清朝政的机遇。南安侯府该如何选择,想必心中已有定论。可惜谢某一介俗人,并无鸿鹄之志,只有一堆冷冰冰的死物,也不知能否换来一个来日在此处讨得一碗清粥的机会?”
且不说现在东宫的马车停在将军府门前,单论太子与太子妃洛玉蝶伉俪情深,足以让南安侯府上下听其号令。南安侯是开国大将,洛家家风以忠君爱国、豪爽坦诚为精髓,又讲求以情谊为重。所以,无论怎么看,只要太子健在,南安侯府一定是站在太子这边的。
此话一出,被晾在一边的玉尘不自然地放下交叠在胸前的胳膊,他满脸疑惑地看着淡定的谢淮渊,不知道这狐狸又在打什么算盘。
洛亦松并未正面回答,避重就轻地回答:“家父不愿我干涉朝政,我自当依家父所言行事。”
“你和洛小将军很不一样,”谢淮渊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玉尘,继而补充:“至少,他会为自己争一线生机。”
“可能吧。”洛亦松神色如旧,并未因对方的冒犯而有所芥蒂。
“哇啊,是爹爹欸!原来爹爹是在这里啊!怪不得娘亲找不到你呢!”梨树侧边近道的草丛突然蹦出一颗西瓜似的脑门,洛小年如小鸟般“嗖”地一下蹿出,干净利落地抖抖身上的草叶,一双葡萄样的大眼睛古怪地打量着池塘边的三人。
“欸?!小叔叔你没死啊!”洛小年惊喜地看向玉尘,眼里的星辰足以照亮半边天,刺得玉尘不忍直视。
该说不说,小孩子真是啥都敢说。
“小年糕,不得无礼。”洛亦松赔笑道,“这位……实在对不住。幼子平日疏于管教,又最喜欢小竹,一时间难以接受,认错了人。如果冒犯到您,还请见谅。”
跟着谢淮渊的人,一定有过人之处,能不得罪就不得罪,否则谁也不知道会惹来多大的麻烦。
“哦,忘了介绍。”谢淮渊笑眯眯道:“这位就是我找寻多年的神医玉尘,他常年在江湖游荡,见识总会比一般医师多些。”
玉尘讪讪道:“不敢当,只是会一些皮毛而已。”
“哇哦~神医欸!那是不是以后我要是不小心给人下错了毒,你都能把人救活呢?”洛小年一本正经地询问,那模样别提多可爱了!
“是……是吧?”玉尘开始自我怀疑。
“你娘亲找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洛亦松适时出来缓解尴尬。
“嗯嗯!娘亲说小姑姑睡了,太子殿下还在书房等爹爹,让爹爹快些过去,莫要怠慢了。”洛小年其实挺想问问,爹爹如果去找太子殿下玩,那是不是就没人陪神仙哥哥和神医哥哥玩了?
“好,爹爹知道了。”
“世子既然有事,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谢淮渊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从他在院子里等候时,心里已经有了推测——
无论如何,洛亦松是不打算和自己做这笔交易的,选这么一个开阔的地方谈话,也只是为了消除太子的疑虑——虽然太子未必会介怀。
“多谢谅解,改日我必亲自登门造访。”洛亦松留下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就匆匆离去,留下小年一脸崇拜的望着谢玉二人。
“等等!”
小年一扭一扭地跑到二人跟前,神神秘秘地从腰间的小竹篓里扒拉着什么。谢淮渊以前只从洛亦松口中听说过小年,这是初次见到本人,不知道小孩子会做些什么,但是玉尘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这小子,连他的竹篓里有多少只蛇鼠虫蚁都清清楚楚。
眼瞅着小年快把虫子掏出来了,玉尘下意识地挡在谢淮渊身前,心里祈祷:小不点你可别得罪你祖宗啊!
“就是它啦!”小年兴冲冲地用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信封,忽然疑惑地看向死死挡住谢淮渊的玉尘,谢淮渊也同样充满惊讶。
“咳那个……我就是忽然脚滑。”玉尘尴尬地移开些许。
小年一心在信封上,也没空想别的,依然满怀希望地看向谢淮渊,“我听娘亲说,这世间有些人与大家不一样,他们中有些不用手触物,有些不用脚行走,有些不用眼睛观察,有些不用耳朵聆听,娘亲说他们都是下凡历劫的神仙。”
“神仙都可以回到天上的,那我可不可以拜托神仙哥哥帮我给化为天上星星的小叔叔带一封信?”小年怕神仙哥哥不同意,急忙道“我这里有好多漂亮的虫子,都可以送给神仙哥哥的!”
这是谢淮渊第一次听闻这么个说法,荒诞而美好,竟让人忍不住贪恋这虚无的幻境。
似是触动了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他忍不住笑了,那笑如冰雪消融般的温暖真实,是旁人无法企及的温柔。
或许他本该如此,玉尘没来由地萌生这个想法。
“我不要你的虫子也可以帮你送,”谢淮渊将信封收到袖中,又立下承诺:“保证让洛小将军看得清清楚楚。”
“噢耶!谢谢神仙哥哥啦~”小年高兴地绕着梨树手舞足蹈了三圈,玉尘直接看呆了,敢情以前送东西都没送到小东西心上,不然他为什么不绕树三匝。
“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玉尘不是真的想走,他只是好奇小年给他写了什么,只有离开了才能安心地看啊!
“嗯。”谢淮渊心情好极了,连声音听起来都顺耳不少。
“神仙哥哥和神医哥哥再见!我会想你们的!”
幸亏洛亦松不在场,不然看到自家儿子在礼仪红线上蹦跶,免不了一顿效果甚微的说教。
这洛小年跳脱的性格,不是从世子妃那里遗传的,就是跟洛亦竹硬学的,反正就是一点也没有继承世子沉稳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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