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

书名:如何成为权臣
作者:莫云纤羡

寅时三刻,裴府中庭已燃起明烛。

青铜鼎中青烟袅袅,沉水香混着晨露的清冽,在阶前铺开一道无形的仪轨。老管家捧着玄端礼服穿过回廊,衣袂扫过石阶上未干的夜雨,恍若拂开十七年光阴的尘埃。

裴知礼跪坐于东厢,素纱中衣被窗隙漏进的曦光浸透。他垂眸望着漆案上的三冠——缁布冠粗粝如初生之朴,皮弁冠端肃若山岳之峙,爵弁冠赤黑似庙堂之火。铜镜中映出他绷紧的下颌,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三加三祝,阶承冠冕】

始加之礼

赞者高诵“令月吉日”时,主宾已执缁布冠立于阶上。裴知礼俯身如弓,感到粗麻压上发髻的刹那,像戴上头盔骑小电驴。

“君子始冠,必弃童蒙。”

父亲的声音与主宾的祝词重叠,他抬头看见自己束发的红绳被截断,轻飘飘坠入漆盘,如一抹褪色的年少。

白鹿皮弁加冠时,庭外骤起秋风。皮绳勒过鬓角的微痛里,他听见塞外马蹄踏碎冰河的铮鸣这是裴氏将门世代传承的杀伐之气。主宾以醴酒酹地,酒液渗入青砖的纹路,蜿蜒成疆场舆图的形状。

最后一冠是赤黑爵弁。玉笈横贯冠冕时,祠堂方向传来编钟的嗡鸣。裴知礼在晃动的珠旒后望见祖父的灵位,忽然明白这顶冠冕的重量。从此他不再是裴家大郎,而是食邑三百户的靖安侯世子。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君子攸宜。”主宾执雁翎蘸朱砂,刚准备他眉心取字,就被尖锐的嗓音打断。

“陛下口谕,宣靖安侯世子入宫觐见。”

皇宫,昭明殿。

殿内沉水香幽微,金猊炉吐出的青烟在梁武帝指间缭绕,他垂眸看着阶下跪得端正的裴知礼,眼底辨不出喜怒。

“臣恭请圣安,圣躬安否?”裴知礼伏身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玄色衣袍袖口绣着的银线云纹在光影下微微泛冷。

梁武帝并未叫他起身,只摩挲着龙案上的青玉镇纸,淡淡道:“朕躬安。”

殿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男子十七弱冠,方可参政,获官职,理族务。朕记得,卿十五岁便领了实职。”他指尖一顿,抬眸,“说说,为何?”

裴知礼背脊一僵,冷汗悄然浸透中衣。他不敢抬头,视线所及之处,唯有御阶上青玉雕琢的螭纹——狰狞盘踞,如帝王之怒,隐而不发。

他深吸一口气,嗓音微哑:“回陛下,因世家势大,权倾朝野,陛下……不得不给。”

话音一落,殿内空气骤然凝滞。

梁武帝忽然低笑出声,笑声不达眼底:“裴卿啊裴卿,朕是该说你蠢,还是该夸你聪明?”

裴知礼闭了闭眼:“臣愚钝,请陛下恕罪。”

梁武帝敛了笑意,目光沉沉落在他身上:“你尚未取字吧?”

“是。”

“那便不必取了。”皇帝轻描淡写地拂袖,语气却不容置疑,“朕准你参政,官复原职,却不准你成人。你可有异议。”

“臣叩谢皇恩。”

未冠无字,终身为臣,永不得立。裴知礼退出大殿时,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朝阳拉得细长,像柄被折断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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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意很快下达裴府。

裴琰端坐在事务厅主座,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青玉镇纸。那玉器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恰似他此刻晦暗不明的眼神。厅内檀香氤氲,却压不住逐渐凝重的气氛。

"陛下不准你成人,却允许你参政。"裴琰抬眸,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刮过站在厅中央的儿子。

裴知礼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是。"他耳廓微动,似乎在嘈杂的议论声中寻找着什么,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陛下何为?"

"不知道。"裴知礼轻嗤一声,眼尾微微上挑,露出个带着讥诮的白眼。这个现代人骨子里的叛逆,在古板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扎眼。

族中长辈的争论声此起彼伏。三叔公花白的胡子气得直颤,二叔则不断用茶盏叩击案几以示不满。裴知礼的视线扫过每一张或愤怒或忧虑的面孔,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始终没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安静。"裴琰突然抬手,掌风带灭了三步外的烛火。众人顿时噤若寒蝉。"还有一事。"

他话音未落,管家捧着鎏金礼单疾步入内:"老爷,秦家的聘礼到了。礼部说,两个月后小姐及笄礼与婚仪一并操办..."

"妹妹不能嫁过去。"

裴知礼清冷的声音如寒冰坠地。厅内霎时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三叔公猛地拍案而起,茶盏震得叮当作响:"放肆!陛下金口玉言,岂容你..."

"父亲。"裴知礼直接打断,目光灼灼地盯着主座,“秦中书想要改制,人尽皆知。”他嘴角噙着冷笑,眼底却结着厚厚的冰霜,"陛下这恩典,不仅是要把知瑾往火坑里推。更是敲打我们裴府。"

二叔额角青筋暴起:"竖子安敢妄测圣意!"他抓起茶盏就要掷来,却在裴琰一个眼神下僵在原地。

裴琰指腹缓缓抚过镇纸上龙纹的每一道刻痕,忽然开口:"你有办法?"

裴知礼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他踱步上前,俯身在父亲耳边低语。

裴琰瞳孔骤缩:"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裴知礼直起身,怀表链子在指尖绕出漂亮的弧线,"秦絮他..."

"他不能人道的传言是假的。"一道清冽如泉的声音从厅外传来。

众人回首,只见裴知瑾一袭月白襦裙立于廊下。她葱白的指尖挑着盏琉璃宫灯,暖黄的光晕映得她眉眼如画,却照不化眼中寒霜。

"兄长何必编谎?"她缓步入内,裙裾纹丝不动,"秦絮每旬三入太医院,求的不是鹿血丹..."她突然顿住,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是治疗相思病的方子。"

翌日,聚香阁雅间。

秦絮推开雕花门扉时,险些碰翻案上香炉。袅袅青烟后,蒙着轻纱的女子腕间一点朱砂痣灼人眼目——正是华林园那惊鸿一瞥的印记。

"裴小姐?"他欲行礼,却见女子广袖轻扬,一方丝帕飘然而落。帕上金凤栩栩如生,"梁十二"三个小字刺得他眼前发黑。

"这,这不可能!"秦絮脸色瞬间惨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不住颤抖。

裴知瑾拾起丝帕,葱指抚过其上纹样:"秦公子可知,私藏公主贴身之物是何罪?"她声音轻柔,却让秦絮后背沁出冷汗。

"你想要什么?"秦絮喉结滚动,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裴知瑾突然逼近一步,面纱轻拂过秦絮颈侧。她眼底寒光乍现,一字一顿道:"我要你去求陛下退婚。"

当夜,裴府书房。

裴琰负手立于窗前,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修长:"你确定秦絮会就范?"

裴知礼斜倚紫檀案几,说:"他不敢赌。"

"哦?"

"陛下近日正愁找不到由头收拾秦家。"裴知礼眼中闪过一丝讥讽,"若知道他们区区庶子竟敢觊觎公主..."

裴琰突然转身:"那帕子真是十二公主的?"

月光掠过裴知礼含笑的眉眼:"真不真不重要,只要秦絮觉得…"他故意拖长声调,"足以对他造成威胁,秦絮颇有野心,但他只是一个庶子,公主是绝对不可能下嫁到秦府,他若是当上驸马,就不能参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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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知礼喝了酒,脸上染了醉意。懒洋洋地躺在竹摇椅上,蒲扇半掩着面庞。月光透过竹叶间隙,在他俊挺的鼻梁上投下斑驳光影。时于的身影如一片薄雾般在廊下凝聚,浅蓝衣袂拂过石阶时惊起几星夜露。

"你这样是会感染风寒的。"时于的声音像浸了霜的玉磬。他指尖一弹,有银光掠过裴知礼裸露的脚踝——原是将自己外袍掷了过去。

裴知礼眼皮都没抬,任由那件锦缎袍子滑落在地:"谢了。"他忽然手腕一翻,蒲扇尖精准抵住时于欲拾衣的手,"先回答我,是不是你告诉知瑾秦絮的事?"扇骨上移,挑开来人低垂的眉眼。

月光霎时淌满时于的面容,他今日未戴冠,几缕散发垂在清瘦的颧骨边,倒显得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眼里有了活气:"观察所得。"折扇"唰"地展开,掩去微微抽动的嘴角,"倒是你..."

蒲扇突然"啪"地合拢,裴知礼支着肘坐直身子。素白中衣领口随动作滑开,露出分明的锁骨:"嗯?"他眼尾扬起,卧蚕在笑纹里若隐若现。

时于的折扇不动声色地往他领口点了点:"...喜欢什么式样的衣裳?"

"这个啊——"裴知礼忽然倾身向前,竹椅发出危险的吱呀声。他指尖虚虚描摹过时于的云纹腰封,惊得对方后退半步,"黑色正装要带暗纹..."手指突然上移捏住时于的耳垂,"灯光一照,就像你现在的耳尖。"

时于拍开他的手,白玉似的面皮浮起薄红。裴知礼大笑着倒回椅中,蒲扇盖住半张脸,只余一双笑眼映着星河:"纯白燕尾服嘛.,当年学长们穿着在礼堂。”声音渐低,扇面下喉结轻滚。

“对了,还有深V晚礼服,我觉得特别性感。”

"深V晚礼服又是何物?"时于用折扇挑起他下颌。却见青年眸光倏黯,方才的轻佻如露水蒸发,唯余眼底一抹来不及藏好的苍凉。

"秘密。"裴知礼突然抓住折扇一拽。时于踉跄半步,发簪擦过他鼻尖,落下几缕檀香。两人呼吸交错间,他低笑:"世界这么大..."

远处传来更鼓,时于猛地直起身。月光将他影子拉得修长,恰好笼罩住摇椅上的人:"我是来告诉你,落子无悔。"他转身时衣摆扫过裴知礼膝头,像一句温柔的警告。

“我以为你经过这件事,会变得稳重。显然没有。”

裴知礼望着那道渐淡的蓝影,蒲扇"啪嗒"落地。

"道理哥..."他轻笑,喃喃自语:“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裴家旧宅那两个人是你派来试探我的。”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夜雾漫过蜷缩的身影,将几滴溅在蒲扇上的温热液体,凝成血色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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