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将军府出来,天光已大亮,明晃晃的日头挂在天上,却驱不散常顺心头的阴霾。方才在议事厅中所闻,如同最深的梦魇,化作千钧巨石,沉甸甸压在胸口,几乎令人窒息。父王未死,却身处炼狱;母妃被软禁,相见无期;血海深仇,滔天阴谋,都指向那金碧辉煌的宫殿深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山火海之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深深吸了口气,将胸腔中那股翻腾的、混杂着悲愤、杀意、冰冷与决绝的情绪强行压了下去。现在,还不是宣泄的时候。他必须冷静,必须隐忍,必须……活着,变强。
他加快脚步,朝着锐士营营区走去。营中各处,已恢复了大战后的秩序与忙碌。民夫、辅兵、轻伤员穿梭往来,搬运物资,清理战场,修整器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焦臭与草药混合的味道,提醒着人们昨日的惨烈。他穿过校场,远远看见自己那处新分配的什长营房,脚步不由得放缓。
走到近前,营房的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吱呀一声,清晨的光线斜斜地照进屋内。外间无人,里间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他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只见木板床上,被子被蹬开了大半。小岳——那只缩小了体型、变得如同寻常小犬般大小的镇岳獒,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铺外侧,露出毛茸茸的肚皮,睡得正沉,发出轻微的呼噜声。而在它身侧,蜷缩着一个更小的身影。
妞妞侧躺着,小手紧紧地攥着小岳颈侧柔软的皮毛,小脸几乎埋在了那黑金交织的茸毛里。她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紧蹙着,长而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在睡梦中不时会轻轻抽噎一下,小小的身子也跟着一抖。小岳似乎感觉到了她的不安,即使在熟睡中,那条蓬松的大尾巴也会下意识地轻轻摆动,一下下,温柔地拂过妞妞的手臂,带来一种无声的安抚。
晨光落在她苍白的小脸上,照亮了泪痕,也照亮了她细软的发丝。她身上穿着的那件借来的、不合身的旧号衣显得空荡荡的,愈发衬得她瘦弱可怜。常顺静静地站在床边,看着眼前这一幕。怀中的“血龙令”冰冷的棱角隔着衣物硌着他的心口,那微弱的、属于父王的脉动,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带着不屈的炽热。这感觉,与眼前这蜷缩的、依赖着小兽的幼小生命,形成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联结——都是他必须守护的,都是他在这世上,仅存的、与血脉相连的温暖与责任。
他伸出手,想替妞妞掖一掖被角。指尖还未触及,小岳那双紧闭的金银异色眸子倏地睁开了。眼中没有初醒的迷蒙,只有清醒的警惕。看到是常顺,眼中的锐利瞬间敛去,化作温顺,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撒娇般的呼噜声,大脑袋蹭了蹭常顺的手,又用鼻子拱了拱还在熟睡的妞妞,仿佛在说:看,我守着她呢。
常顺轻轻揉了揉小岳的脑袋,低声道:“辛苦你了。”
小岳舒服地眯了眯眼,尾巴摇得更欢了些。
妞妞似乎被这点动静惊扰,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初醒的眸子还带着水汽和茫然,但当她看清站在床边的常顺时,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光彩,如同被点亮的星辰。所有的恐惧、不安、悲伤,在这一刻仿佛都被驱散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先怯怯地观察,而是立刻松开了攥着小岳皮毛的手,伸出两只小胳膊,朝着常顺,带着浓浓的鼻音,软软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唤道:
“哥哥……抱……”
声音里全然的依赖,不掺一丝杂质。
常顺的心,仿佛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了一下,那冰冷坚硬的外壳,悄无声息地裂开一道缝隙。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妞妞连同被子一起抱了起来。妞妞立刻像只归巢的雏鸟,将小脸深深埋进他颈窝,两只细瘦的胳膊紧紧环住他的脖子,汲取着他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和暖意。她能感觉到,哥哥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和尘土气,但更多的是一种让她无比安心的、沉稳的力量。
“醒了?” 常顺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柔,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妞妞在他怀里靠得更舒服些,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饿不饿?哥哥去给你拿吃的。”
妞妞在他怀里用力摇了摇头,小手将他搂得更紧,闷闷的声音从他颈窝传来:“妞妞不饿……哥哥不走……” 经历了那日的惊吓和失去,这孩子将他当成了唯一的依靠,片刻的分离都让她感到不安。
“哥哥不走。” 常顺保证道,抱着她在床边坐下,让小岳也凑过来,毛茸茸的大脑袋靠在妞妞腿边,“看,小岳也在陪着你。”
妞妞这才微微侧过小脸,看了看身旁温顺的大狗,又仰头看看常顺,小声问:“哥哥……你去哪里了?去了好久……”
“哥哥去见将军了,说一些军务。” 常顺避重就轻,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以后哥哥可能会经常要去,但一定会尽快回来。妞妞要学着勇敢一点,和小岳在家等哥哥,好不好?”
妞妞咬了咬嘴唇,大眼睛里又浮上一层水光,但她看着常顺温和却坚定的眼神,又看看身边安静守护的小岳,最终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带着哭腔却异常认真地说:“嗯!妞妞勇敢……妞妞等哥哥……和小岳一起等……”
“乖。” 常顺心中酸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这时,营房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略显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刻意压低的兴奋交谈。
“常头儿肯定回来了!”
“也不知道那小丫头醒了没?”
“肯定醒了,常头儿肯定在哄着呢……”
是山猫、黑塔他们的声音。常顺神情一敛,轻轻拍了拍妞妞的背:“妞妞,哥哥的兄弟们来看你了,他们都是保护妞妞、打坏人的叔叔,不怕,嗯?”
妞妞身体微微一僵,把小脸埋得更深了些,小手攥紧了常顺的衣襟。但听到“打坏人的叔叔”这几个字,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悄悄抬起一点眼帘,看向门口。
“常头儿!在吗?” 山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进来。” 常顺应道。
门被推开,山猫、黑塔、豆子、瘦猴几人鱼贯而入。他们都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号衣,身上的伤口也重新包扎过,虽然人人带伤,但精神头都不错,脸上洋溢着一种劫后余生、又立了功的兴奋。只是当他们看到常顺怀里抱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床边还蹲着一只从未见过的、毛色奇特却透着股灵性的“小狗”时,都愣了一下,随即纷纷放轻了脚步,收敛了脸上的随意。
“什长!” 几人站定,抱拳行礼,目光却忍不住往妞妞和小岳身上瞟。
“嗯,都处理好了?” 常顺点点头,示意他们放松些。
“都弄好了,伤也重新裹了,军功也记了,赏钱也领了!” 山猫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但看到妞妞正偷偷看他,连忙又把笑容收了些,显得有点憨厚。他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还算干净的、掺了糖的米糕,还有些肉脯。“那个……伙房今天有加餐,我们……我们给妞妞带了点吃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向妞妞,尽量放柔了声音,“妞妞是吧?饿不饿?山猫叔叔给你带了好吃的。”
黑塔也瓮声瓮气地开口,试图让自己的大嗓门听起来柔和些,却更显得笨拙:“对,吃,吃了有力气。”
豆子和瘦猴也在一旁点头,眼巴巴地看着妞妞。
妞妞看着这几个陌生又有些凶悍的叔叔,尤其是黑塔,个头高大,脸上还有疤,她下意识地往常顺怀里缩了缩。但看到他们手里捧着的、散发着甜香的食物,又看到他们眼中努力表达的善意,她犹豫了一下,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地说:“谢……谢谢叔叔……”
这一声“叔叔”,虽然又轻又怯,却让山猫几人顿时眉开眼笑,仿佛比得了军功赏银还高兴。
“哎!不谢不谢!” 山猫连忙把布包递过来。
常顺接过,拿出一小块米糕,递到妞妞嘴边:“尝尝,山猫叔叔特意给你留的。”
妞妞看看常顺,又看看眼含期待的山猫几人,小心翼翼地张开小嘴,咬了一小口。米糕的甜香在口中化开,她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见她肯吃东西,山猫几人松了口气,气氛也活络了些。黑塔打量着趴在床边、看似温顺却总让他觉得有点不一般的小岳,好奇地问:“常头儿,这狗……你从哪弄来的?毛色真少见。”
“路上捡的,看它可怜,就带回来了。叫小岳,很听话,以后陪着妞妞。” 常顺简单说道,摸了摸小岳的头。小岳配合地蹭了蹭他的手心,发出呜呜的声音,看起来就是一只格外通人性的狗。
“有只狗陪着也好,妞妞有个伴儿。” 豆子点头。
“常什长,” 山猫正了正神色,说道,“营正那边传话了,咱们丙字七队这次伤亡不小,要重新整编。您现在是什长了,统辖两伍,除了咱们原来的兄弟,还会补进来五个新兵蛋子。营正让您尽快拟定名单,下午就去领人,开始操练。”
常顺神色一肃,点了点头:“知道了。阵亡弟兄的抚恤,重伤弟兄的安置,都落实了吗?”
“都办妥了,抚恤银和赏钱,已经托军需官登记造册,不日就会发下。重伤的弟兄也送到伤兵营了,军医说性命无碍,就是得将养些时日。” 黑塔答道。
“嗯。” 常顺心下稍安,看着眼前这几个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沉声道,“既然咱们第三伍还剩的弟兄都在,有些话,我得说在前头。”
山猫、黑塔几人都站直了身体,神色认真。
“我现在是什长,要带两伍人,二十个兄弟的性命,系于我身,责任更重。军中规矩,赏罚分明。那日血战,诸位弟兄奋勇杀敌,悍不畏死,功绩卓著,这是咱们用命换来的荣誉,但也仅是过去。” 常顺的目光缓缓扫过几人,“往后,战事只会更凶险。新补进来的弟兄,是生手,需要操练,需要见血。我要的,不只是一伍敢拼敢杀的悍卒,更要一伍令行禁止、配合无间、能在绝境中活下来的精锐。你们是老兵,是骨干,要带头,要帮衬新来的弟兄,更要把咱们第三伍打不垮、冲不散的魂,给我立起来!能不能做到?”
“能!” 山猫、黑塔几人轰然应诺,胸膛挺起,眼中燃起斗志。他们跟着常顺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深知这位年轻的伍长,如今的什长,不仅自身勇武过人,更有担当,有谋略,跟着他,心里踏实,也有奔头。
“好。” 常顺语气稍缓,“吃过早饭,山猫、黑塔,你们去军械库,凭文书领咱们新的兵甲,特别是强弓硬弩,多备些。豆子、瘦猴,去辎重营,把咱们的赏银领了,该分的分,该寄回家的记好,剩下的换成肉食,晚上给弟兄们加餐,也……给妞妞备些软和吃食。”
“是!” 几人领命。
“另外,” 常顺补充道,“去找老刘头,用咱们的赏银,换些厚实保暖的棉花和细布,再弄点女孩家穿的成衣,不拘新旧,干净暖和就成。妞妞……总穿这号衣不像样。”
“明白!” 山猫咧嘴一笑,看向妞妞的眼神更温和了些。这小丫头,是常头儿拼命救回来的,也就是他们自己人。
妞妞虽然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能感觉到这些叔叔对哥哥的尊敬,也能感觉到哥哥在说很重要的事情。她安静地靠在常顺怀里,小口吃着米糕,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山猫他们。
吩咐完毕,常顺挥挥手:“去吧,把事情办妥。巳时三刻,校场点卯,别误了时辰。”
“是!” 几人抱拳,又对着妞妞友善地笑了笑,这才依次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营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妞妞吃完了一小块米糕,仰起小脸看着常顺:“哥哥……你又要去忙了吗?”
“嗯,哥哥要去操练新来的叔叔们,打坏人。” 常顺用指腹擦去她嘴角的糕屑,柔声道,“妞妞和小岳在家,等哥哥回来,好不好?哥哥给你带好吃的。”
妞妞看了看脚边乖巧的小岳,又看看常顺,虽然眼里满是不舍,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伸出小手指:“拉勾……”
常顺笑了,伸出小指,郑重地和她勾在一起:“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盖章!” 妞妞用自己的大拇指印上常顺的。
“盖章。” 常顺也印上。
有了这个约定,妞妞似乎安心了不少。常顺将她放下,给她穿好鞋子,又细细叮嘱了小岳一番,让它务必保护好妞妞,不准离开营房,不准吓到旁人。小岳通人性,低低“呜呜”两声,用大脑袋蹭蹭妞妞,表示明白。
安顿好妞妞,常顺换上一身干净的什长号衣,将“血龙令”贴身藏好,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沉静。父亲的仇,母亲的困,家族的血债,沉甸甸压在肩头,但眼下,他必须先做好这个什长,带好兵,活下去,变强。
他推开营房的门,走了出去。阳光刺眼,校场上已传来操练的呼喝与脚步声。新的战斗,不在城墙,而在这一方校场,在他带领的这二十人之中,也在他必须飞速成长的每一天里。
他回头,看了一眼虚掩的房门,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里面那一大一小两个依偎的身影。然后,他转过身,大步朝着喧闹的校场走去,背影挺直,步伐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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