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想起来了。
这回明明是真切的回忆,却又像漫漫长梦。
他本是因战封爵的武宁伯、镇护大将军肖平戟的儿子,而王一博是当朝太傅王定澄的独孙。
王家是满门清贵,很得陛下倚重,故而虽陛下年轻无所出,却早早定下王一博为太子少师,时常召见,恩遇很盛。
肖战是长安有名的纨绔子弟,走马斗鸡无所不为,一般的贵族家中都对他避之不及。
偏偏他一心缠着王一博,太傅家的门都快被他敲烂了。
他每天忝着脸拉着王一博花天酒地,众人都说总有一天把王老爷子气急了,从此痛斥肖战一顿,再不许他与王一博相见。这样说着,都将肖战当笑话看待。
肖战从不在意他人言语,仍锲而不舍日日纠缠。
王一博一向不喜欢他,他也总想着,自己不与他撕破脸,不过是看在肖战的父亲肖平戟是护国重臣,劳苦功高,才给他几分面子。若真被他缠烦了,必也是会与之决裂的。
直至那年正月十五,时值元宵。
王一博的父亲早逝,母亲未几年便改嫁,他自小由祖父母带大。祖父清傲严厉,养成他也是不苟言笑的性格。
故这灯彩千里,户户笑语的日子,王府也还是安安静静。太傅和老夫人早早用了晚膳,与一博闲谈几句便回了房,一博一人在院内,也支使下人点上几盏灯。
直到……
“一博,一博,你用过晚膳了吗,我们去看灯!”
肖战的声音随着一下下的拍门声响彻王家,王一博脸色一变,怕吵闹声惊扰长辈,便亲自去开了门。
一打开,衔着草叶子倚门而立的肖战站不稳,被门槛绊了一绊,踉跄着就扑到王一博身上。
王一博将将站稳,赶忙伸手推他,肖战却顺势把脸贴在他胸口耍赖。
王一博面色透红,手下用了力,把他推开。
肖战无所谓地笑,“你力气还挺大嘛。”然后又拉着他往外走。
“长安街市灯花如昼,湖中彩莲随漪,好看的紧呐。”
“对了对了,你熏的是什么香,挺好闻,比烟雨楼那些姐姐妹妹们的熏香好闻许多。”
王一博深觉冒犯,却终究没甩开他的手。他察觉肖战其实,长得还不错。
之所以这样觉得,许是肖战平日里都不事修容,素面素衣的,可今日却好似特地拾掇了,穿得红衣不说,更是一副玉面含光,尤其那瑞凤眼睛,说话时璨璨烁烁,倒映灯彩。
王一博的视线落到他唇下的一点痣,他居然现在才察觉肖战的唇下有那么一颗痣,看着看着,他才惊觉,肖战已经没在说话了。
“你看什么呢。”
王一博神思乱飞,被这一问收束回来,却不知如何作答,总不好说被他的容貌吸引。王一博的脸色于是有些红,却没察觉对面的肖战因被他盯了许久,脸上也泛起红来。
肖战忽而凑得很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王一博却突然被一声呼唤打断。
“公子,太傅请您速回。”
王一博第一反应是先看向肖战,快速的一瞥,没能看出他因失落而有些失神,只见他还维持着那副无谓的笑意。
王一博只好抬脚随小厮快步回去。
太傅王府内,天子微服,下降臣家。他一进去便见祖父祖母在下首,而皇上端在主位,他亦恭敬行礼,心中思忖天子此来何意。
皇帝面上只是一片笑意,免他礼数,还客气对太傅夫妇道,“孤夜间叨扰,本是不该,现也不多耽误王卿清休,只携一博出游即可。”
王一博有些讶然,却不敢抗旨,随着皇帝向祖父母行过礼后,只二人一同又出了门,身后遥跟几个侍卫。
皇帝一向待王家、待王一博亲近,王一博也知道,却未设想皇帝会在元宵夜特来寻他。
王一博在皇帝身侧拘谨而守持,想着方才匆匆与肖战别过,不知他是否已回府去,王一博心中生几分歉意。他此时才周视满街彩灯,确实精妙盛大,无暇注意身边皇帝竟也有着几分拘谨的模样。
“昔日先辈定外戚之乱,功成于此日,因定之为元宵,张灯结彩君民同庆。如今孤邀一博前来,亦是追思先辈之功啊。”
他们登船坐下,皇帝终于打破两人间的沉默。
王一博听这样的话,自然是附和谢恩,转瞬又是沉默。
皇帝在明明暗暗的夜色里,视线始终落在王一博身上。
松风玉树,风姿倾绝。长安美誉,所言不虚。
湖中舟楫许多,或大或小,一博只盯着湖中一盏莲灯,轻晃着漂远,不知承载何人希冀。忽然眼前红衣出现,王一博抬眸去看,竟真是肖战,一人独乘,明明在满湖繁华中,却隐有一些黯淡的落寞之感。
他显然早也注意到了他们,王一博怕他与自己打招呼,又有些怕他视若无睹,竟直直看着那袭红衣许久,皇帝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了肖战,却假意移开视线,对王一博道,“船家,向那边划罢。”说着指向远离肖战之舟的方向,“一博,我有些饿了,我们下去吃些宵夜吧。”
王一博仍客气恭敬地应下,却在船缓缓转向时,忍不住回首多看了肖战一眼。肖战仍一人独立,眼中似乎倒映灯彩,有几分闪烁,王一博心中一颤,急急将头转了过去。
此后与皇帝偕坐同食时,王一博倒并未失态,只是内侍催得急,圣驾匆匆归去了。而今夜元宵,民间无需宵禁,他本不贪看这样的盛景,今夜却不知怎的,一处又一处闲看着,心里头却翻覆着纷乱的情绪。
直到夜很沉了,难得欢庆的百姓都渐次散尽,只有稀稀落落几处小摊收整着物品,他便愈显突兀,却还是不愿回去,只在先时放花灯的池边席地坐下,沉默地看着花灯漂游。
“一博!”
王一博倏尔以一种自己都没想到的速度回头,就见着一团红影撞来,他伸手去接,那红影却携着酒气袭来,险些将他带入池中。
王一博猛地伸手拽住肖战的手腕,将他从池边拉回。肖战醉得厉害,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酒气混着衣袍上的熏香,烫得王一博耳根发红。
“肖战!”他低声呵斥,“你疯了吗?若是掉进池子里——”
“掉进去又如何?”肖战仰着脸笑,眼里映着未熄的灯火,亮得惊人,“反正你会救我,对不对?”
王一博一怔,喉结滚动,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肖战却像是没察觉他的僵硬,自顾自地往他怀里蹭,嘴里嘟囔着:“一博,你怎么总是不笑?你笑起来肯定很好看……”他的手指胡乱地往王一博唇角戳,被王一博一把扣住。
“你醉了。”王一博声音微哑,掌心滚烫。
肖战眨了眨眼,忽然凑近,鼻尖几乎抵上他的:“那你……为什么不推开我?”
夜风拂过,池中花灯摇曳,映得两人眉眼皆染上一层暖色。肖战的目光太过直白,王一博竟有些招架不住,下意识别开脸,却听见肖战低低地笑了一声。
“王一博……”他轻声唤道,尾音拖得绵长,像是带着钩子,“你是不是……其实没那么讨厌我?”
王一博心跳骤然加快,掌心渗出薄汗。他该推开他的,该冷声斥他放肆,可偏偏此刻,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肖战却像是看透了他的迟疑,唇角微扬,忽然凑得更近——
“砰!”
远处传来宫门关闭的闷响,惊得王一博猛地回神。他一把推开肖战,踉跄着站起身,呼吸凌乱。
“你该回去了。”他冷声道,嗓音却比平日低哑。
肖战歪着头看他,眼里还带着醉意,却笑得狡黠:“好啊,那你送我。”
王一博闭了闭眼,终于忍无可忍:“肖战!”
肖战哈哈大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行了行了,不逗你了。”他转身往宫外走,却又在几步之后停下,回头看他。
“一博。”他轻声唤道,眼里笑意褪去,竟显出几分认真,“下次……别让我等那么久。”
王一博怔住,还未反应过来,肖战已经转身离去,红衣在夜色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长街尽头。
夜风拂过,池中花灯晃晃悠悠,映着王一博怔然的脸。心口那里跳得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再也压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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