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
沈铎端坐于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眉间凝着霜雪般的愁容。肖战攥着他的另一侧袖口,绷着小脸,倔强地不肯松开。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沈铎放下茶盏,语气沉了下来,“小祖宗,不闹了行不行!”
肖战仰着脸,委屈的红了眼眶,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啧!怎么这么犟,我看你在这摄政王府也没学什么要紧的规矩?”
肖战还是不吭声。
“你这是做什么?他刚回来你就训?”国公夫人携着两位梳银髻的婢女款款迈步进来,瞧见委屈的在掉眼泪的小奴才,心都跟着抖了抖。
“怎么哭成这样,快过来,夫人瞧瞧!我的小可怜,都瘦了!”
肖战顺势就钻进了国公夫人怀里,委屈巴巴的告状:“夫人,主子欺负人!”
国公夫人脸色一沉,不悦的蹙眉,语气严厉:“铎儿,你给我站起来!你是越大越没有正行了,连战战都欺负,等你父亲回来……”
国公夫人斥责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沈铎便急急抬手打断,语调里压着无奈,“娘,您就纵着他翻天吧!您知道小祖宗跟我讨什么吗?”
“管他讨什么!”国公夫人柳眉倒竖,“以我国公府在凉都的威望,还能讨不到?”
沈铎抬手扶额,额角青筋微跳:“他非要我去摄政王府讨人家北辰王的小公子!您要是能讨来,就您去讨,我反正是没辙!”
国公夫人岳氏:“……”
肖府管家肖忠怀匆匆跨进门来,肩头还散落着不知道哪个院子沾来的桂花。他听说自家宝贝儿子回来了,正在大公子那儿闹腾,吓得他赶忙跑了过来看看情况,一进门就听见了大公子那句惊人的控诉。
肖忠怀眉心跳个不停,一把将肖战从国公夫人怀里揪出来,“你这个小泼皮,是越发放肆了!都已经霸道的要去别人府里偷孩子了,你还有什么干不出来,夫人,您千万别纵着他!甭理他就是!”
“爹爹!”肖战不满的瞪圆眼睛:“我就是喜欢琑儿嘛!”肖战委屈的又红了眼眶,他不也是没办法才来求公子嘛!
肖忠怀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要被宝贝儿子吓死,“造孽呦!小公子名讳是你能叫的,人家是堂堂北辰王的亲子,皇室子弟,金枝玉叶,又不是街口要饭的小儿,你说讨就讨?胡闹,还不赶紧给夫人和公子赔罪!”
肖战垂着头不说话。
国公夫人看不得小奴才这幅样子,赶忙攥住他冰凉的小手,柔声笑道:“战战,这王府的小公子,咱们当真讨不得,你要是实在喜欢小娃娃……不如……”
岳氏撇了一眼正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喝茶的儿子,故意逗他,“不如你跟沈铎生一个,夫人我呀也等着抱孙儿呢!”
沈铎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无奈的撇向母亲,“娘,您就别添乱了!”
肖忠怀也被国公府夫人的话吓得不轻,赶忙躬下身子,“夫人抬举,犬子粗鄙顽劣,又骄纵得没边儿,便是平日里给大公子端茶递水的差事也做不好,更遑论......”
“你这话说的本夫人就不爱听了……”岳氏皱着眉头打断,“这孩子就是我和我家国公爷纵着长大的,你这是怪我们不是了?”
肖忠怀脸涨的通红,“当然不是,夫人……”
“那你就是怕战儿嫁给铎儿受了委屈?你放心,我国公府娶他必然是八抬大轿,以正妻之礼!”岳氏看向肖战的目光中全是柔情,“到时候不止聘礼,上百抬的嫁妆,夫人都为你备好了!”
肖忠怀赶忙拉着肖战跪下,“夫人,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若不是西凉律例禁奢,她还想给的更多。
“这……贵妃娘娘出嫁时也不过如此,夫人,您这是折煞了奴才一家啊!”
“其中东海进贡的那套珊瑚树,就是给贵妃娘娘给添的,你怕甚?”
“珊瑚树?贵妃娘娘稀宝阁的那个吗?”肖战双手拉住岳氏的袖子,仰着脑袋,眼睛里的惊喜根本藏不住。
岳氏被他这副模样逗得眉眼弯弯,抬手轻轻将他拉起身,“是呢!贵妃娘娘说你每次进宫都眼巴巴瞧着,连茶点都顾不上吃,就赏给你了!”
肖战欢喜极了,“那我要进宫去给贵妃娘娘磕头谢恩!”
“快别去了,长姐说了,她宫里也没什么值得你惦记的了!”沈铎站起身,在小奴才额头轻轻敲了一下。
肖战不满,“又不是奴才讨的!是贵妃娘娘赏奴才的!”
肖忠怀俯身听着,见总算把嫁娶之事揭过去了,便赶紧寻了个由头带着肖战退了出去。
肖战不想走,被父亲拽的乱七八糟,气的直龇牙。
“诶,你慢点,别拽他,仔细摔了他!”岳氏着急的叮嘱,待父子俩的身影彻底隐入长廊转角的阴影里,她才缓缓收回目光,眉间慢慢凝成愁色。
“这个肖怀中,一提你俩的婚事就推三阻四的!这个老古板真让人头疼!早些年还没这么抵触,如今战战已经及冠了,他却越发敷衍了……”岳氏回头,看着沈铎正站在一旁逗弄檐下鹦鹉,气不打一处来,“说的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怎么回事,一点不上心?”
“娘,他还小,不急!”
“不小了,你姐姐在他这个年纪,都已经生下三皇子和六皇子了!”
“您看他那没心没肺的傻样,他那点心眼子全都用来算计我了,今儿个能撺掇我去王府要孩子,明儿个保不齐就要我进宫给他偷玉玺!”
岳氏被逗乐,“胡诌什么,那是战战亲你!”
沈铎敛了玩笑神色,正色望向母亲:“娘,我不想在他不懂情爱的时候,哄他委身于我,战战于我而言,怎能与旁人一样,等他懂事一些,若他心悦于我,我自倾尽所有,若是心属他人,国公府便是他最坚实的倚仗。所以,娘亲,再允我们些时日……”
岳氏微微颔首,眼中满是赞许:“我儿有长进,思虑周全!此事便依你所言。”她忽然轻叹一声,“我亦是一时心急,怕他若嫁了旁人,在夫家受了委屈。罢了,单论相貌,你确实与战儿不甚相配……不如我再去相看相看别家……”
沈铎:“……”
“爹爹,我自己会走,你不要拉我!”肖战扭着身子想要逃离父亲的魔掌。
“我不抓着你,你就跑没影了,我去哪找你!”
几个身着青布衫的婢女提着食盒匆匆走过回廊,议论着老夫人两日后回府,厨房正在赶着做寿桃馒头和桂花酿,一抬眼瞧见二人,忙不迭放下食盒,双手交叠于腰间,齐齐福身行礼,“肖大管家!”眼睛却忍不住瞥向他身旁挣扎的肖战,捂着嘴轻笑起来,这小祖宗总算回来了。
肖战被罚,去了摄政王府学规矩,国公府这几日便安静的厉害,主子们用的膳食都比平时少了许多。
待婢女离开后,肖战赌气不去看父亲。
“战战,爹爹跟你说过,离那个摄政王远一点!离……小公子远一点!”
一提到琑儿,肖战就难过的不得了,“他们欺负我的琑儿!北辰王不喜欢琑儿,他为了赫连公主惩罚琑儿,琑儿挨了好大的欺负!”
“战战!你听爹爹说,琑儿是王府的小公子,没人会欺负他,爹爹打听过王府的人,北辰王对琑儿很好,而且皇上太后对琑儿也很看重,你不要因为心急失了分寸!”
“真的是这样吗?”
“你相信爹!还有你堂哥,他不敢不对琑儿好,琑儿是他在王府唯一的依仗!”
肖战垂着头,半晌点了点头。
肖忠怀心疼的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爹娘从来不求你什么大富大贵,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好!”
肖怀中怎会不愿肖战嫁入主家?这世间除了大公子,谁还会将他放在心上。可是肖战被人彻底标记失了清白身,而那人又是他们根本招惹不起的贵人,他怎么可能恩将仇报,让肖战再嫁给大公子!
只盼着有朝一日夫人老爷开恩,放他们夫妻离去,这一生,他对国公府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也攒下了不少家业。那些田产铺面,还有藏在乡下的金银,足够他们夫妻二人安稳度日,也能护得肖战一生衣食无忧了。
肖战是个乐天性子,天塌下来也不过眨眨眼。这会儿正提着袍子,蹦蹦跳跳的穿过后院长廊,到处寻他娘亲呢!
罗氏立在后厨青石台阶上,杏黄衫子的衣摆被穿堂风吹得轻轻晃动,正俯身朝着几个婆子交代什么。
她年轻时就是国公夫人身边的一等女使,如今是国公府的掌事嬷嬷,掌管着整个后院,她生来一张冷脸,板起面时,格外有威严,偏生生得一副江南烟雨图里走出来的精致骨相,虽非绝顶漂亮,却自有一段雅致气韵。
“阿娘!”肖战欢快的扑进娘亲怀里。
罗氏眉头一皱,杏黄衫子的袖子轻轻一拂,示意婆子们下去忙。
“啧!你还有没有点规矩,看不见娘还在当值!成何体统!”
肖战才不管,埋首在娘亲肩头撒娇,“娘亲也不想战战!也不问问战战有没有受委屈!”
那黏糊糊的劲,硬是让罗氏板着的脸,松动了几分。
罗氏纤细的手指,戳着儿子的脑袋,“你都多大了!还跟娘亲撒娇呢!也不嫌羞!”
肖战抱着罗氏不撒手,“羞什么,你是我娘亲呀!”
罗氏终于抿唇,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肖战的脑袋,轻声说,“可看见琑儿了?”
提到琑儿,肖战神色黯淡下去。
“娘亲!我是世上最坏的爹爹,对不对?我抛弃了自己的孩子!”
罗氏抬眼环顾四周,见廊下无人走动,这才轻牵肖战的衣袖,转到后院海棠树下的石桌旁坐下。
“宝宝,不是你的错呀!要怪只怪命运弄人!”
“他长大一定会怪我抛弃他的,娘亲,我后悔了!”
罗氏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说道:“战战,你与琑儿那孩子父子缘分注定了浅薄,就算当年没有肖昭从中作梗,是你入的这王府,结果也不一定比现在好,他身为皇家子弟,本就不许与亲长过分亲近。等日后王妃进了门,他连在人前认你一声爹爹都不能。倘若你得宠还好,万一不得宠,你自身难保,更别提护他周全了。”
肖战伏在罗氏肩头,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
“战儿!”一个身穿藕荷色衣裙的妇人,快步走了过来。
肖战抬起头,蔫哒哒的喊了一声,“婶娘!”
“诶!这是怎么了?在王府挨欺负了?是不是昭儿欺负你了?这个混账羔子,婶娘去帮你出气!”
“婶娘!”肖战破涕为笑,赶紧拉住婶娘的袖子。
肖战婶娘刘氏,明明小家碧玉的模样,偏生是个火爆脾气,骂起人来十个婆子都扛不住,肖战小的时候最喜欢的事就是趴在婶娘窗子下听他骂他家二叔,每次回来还要绘声绘色的给他爹讲一遍,听得他爹背脊发凉。
后来肖战国公府摆寿宴,有人当面说二公子沈徊的不是,九岁的肖战第一个冲上去,“你个挨千刀的短命鬼,天杀的腌臜泼才……”
吓得一院子都不敢出声了。
后来肖战回来挨了板子,婶娘也再也不敢肆意乱骂,就算气急,也尽量骂的文雅一些,只是依然改不了火爆性子。
“他欺负我,我也欺负回去了,婶娘不用担心!”肖战站起身把刘氏拽到身边坐下。
“好好!我们战宝没受委屈就好!那个白眼狼……”刘氏提起肖昭她就又气又伤心,不知怎么同样一起长大的孩子,肖战就乖巧可人,他的儿子就这么不安分。
肖战看着刘氏放到桌子上精美的糕点,问道:“婶娘,这是给我吃的吗?”
刘氏赶忙将糕点推了过去,“是,婶娘特意给你做的!”
罗氏不悦的看了刘氏一眼,“你这厨房掌事的差事不想要了?”
刘氏唬得一缩脖子,忙摆着手解释:“大嫂,我这是用自己分例给战儿做的!绝没用厨房的!”
“行了,回去厨房盯着,老夫人近日要回府,万不能有差池!”
刘氏起身行了一礼,“是!战儿,婶娘走了,晚上婶娘给你烤羊腿吃!”
肖战高兴的弯起眼睛,“谢谢婶娘!”
刘氏离开后,罗氏伸手轻轻敲了敲儿子的小脑瓜,“小馋猫,你也吃差不多了,回去换身衣裳,国公爷快下朝了,快去门房候着请安!”
“是!”
肖战把剩下的糕点用手帕包好,蹦蹦跳跳的跑远了,没有注意到身后突然红了眼眶的娘亲。
肖战生下琑儿后,足足在榻上休养了一年才能勉强下地。病中浑浑噩噩的,他也不知道找琑儿,待身子渐渐好转,能下地了,又变回从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奴才,蹦蹦跳跳地到处寻乐子,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样惨痛的事。
直到那次跟着沈铎进宫赴宴,见到了北辰王怀里的琑儿,小家伙便跟丢了魂一样,回府后扑进娘亲怀里哭的伤心,把罗氏的心都揉碎了。
自那以后,小家伙像是着了魔。常蹲在王府门口,一守就是大半日。偶尔瞥见个衣角,都能欢喜得蹦起来。
那年冬日,北辰王带着肖昭与琑儿驾临国公府。肖战远远望着,不敢靠近,可又实在思念琑儿,便爬上了院子的大树,却不小心掉了下来,差点砸了北辰王。
北辰王罚了肖战,从那以后,肖战也不敢再靠近王府了。
可罗氏如何不知,肖战对琑儿的思念。他屋子里,歪歪扭扭缝得圆滚滚的棉花兔子……精雕细琢却总缺了点精气神气的小老虎……都是他没有说出口的念想。
那孩子她也见过,那双大眼睛跟肖战一模一样,每次肖战往前凑她都胆战心惊,生怕被看出什么。
无论是北辰王,还是小公子,本就不该是出现在肖战世界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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