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共照》
楔子·风雪夜
大胤咸安十七年冬,雁门关外飘着十年未见的鹅毛大雪。裴溯握着半块碎玉站在烽火台上,望着关内扬起的烟尘,忽然想起十七年前那个同样飘雪的夜晚。
那时他刚满十三岁,被父亲拎着衣领扔进太子宫时,正看见穿月白锦袍的少年趴在案上临摹《禹贡图》。墨汁滴在袖口浑然不觉,听见响动才抬头,眼尾微红像只受了惊的鹿:“你可是裴将军家的小公子?”
“沈砚,字明澜,父亲是两浙转运使。”少年擦了擦手,主动递过一方印着卷云纹的帕子,“往后咱们同殿为臣,还请多指教。”
帕子上的沉水香混着雪气漫上来,裴溯鬼使神差地接过。后来他才知道,这方帕子是沈砚母亲的陪嫁,而沈夫人正是在他接过帕子的三日前,因直言朝堂弊政被投入诏狱。
第一章·惊变
咸安帝的病情是在中秋宴上突然恶化的。
裴溯握着酒盏的手骤然收紧,望着殿上突然咯血的皇帝,余光扫过台阶下按剑欲动的金吾卫。沈砚的席位在东首第二列,此刻正垂眸替皇帝擦拭龙案,袖中露出半截明黄色丝绦——那是昨日他亲手塞进沈砚掌心的,绣着镇北军暗纹的密信。
“镇北军十万铁骑已过居庸关。”皇帝抓住沈砚的手腕,喉间溢出血沫,“裴溯……朕知道你与明澜……”
殿外突然传来巨响,九鸾金殿的朱漆大门被撞开,浑身浴血的传令兵滚进殿内:“启禀陛下!燕王叛军已破朱雀门!”
裴溯的视线与沈砚相撞。对方眼中映着烛火,却比北疆的冰川还要冷澈。七日前他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在沈砚的书房里看到那封盖着燕王印玺的密信时,这人也是这样的眼神:“十七年前太子薨逝,不是意外。”
“裴将军。”沈砚突然开口,声音盖过殿内喧哗,“请您护陛下移驾玄武殿,臣去开城迎镇北军。”
袖口被人轻轻拽住,裴溯低头,看见沈砚指尖飞快划过他掌心——是摩斯密码,“城西地窖,太子手札”。
第二章·暗涌
玄武殿的密道里燃着幽蓝的烛火。裴溯摸着石壁上凹凸的刻痕,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他与沈砚偷溜出皇宫,在城西酒肆喝得烂醉。少年靠在他肩上笑,说将来要在每个宫殿都修密道,“这样阿溯被言官弹劾时,就能从朕的龙椅下钻出来求救”。
密道尽头是间石屋,墙上挂着半幅残画。裴溯取下画,暗格内露出一叠泛黄的纸页,最上面的朱砂批注刺痛眼眶——“咸安十年冬,太子坠马乃人为,idezhenbei”。
idezhenbei,镇北军的拉丁语译音。裴溯的父亲,时任镇北将军的裴闻谦,正是当年太子坠马案的护送将领。
“阿溯。”沈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风雪的气息,“燕王的人封锁了朱雀街,镇北军前锋在明德门遇伏。”他顺着密道爬下来,衣摆上还沾着血,“陛下……快不行了。”
裴溯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按在石壁上。沈砚的瞳孔骤缩,能清楚看见对方眼中倒映的自己——发冠歪斜,颈间有道寸许长的血痕,是刚才突围时被叛军划伤的。
“十七年前,你明明知道太子的死与我镇北军有关,为何还要与我相交?”裴溯的声音发颤,“这些年你在朝堂步步为营,是不是早就想揭穿我镇北军谋逆的罪名?”
沈砚忽然笑了,指尖抚过裴溯紧攥的指节:“镇北军确实无辜。当年太子坠马前,曾让我转交你这个。”他从贴胸暗袋里取出半块碎玉,与裴溯腰间的那半严丝合缝,“太子临终前说,若他遭遇不测,便让镇北军镇守北疆,让我入内阁……替他看着这万里河山。”
第三章·决断
咸安帝咽气时,朱雀门外的喊杀声已经清晰可闻。裴溯望着龙榻上渐渐冷去的躯体,忽然想起三个月前收到的密信——沈砚用镇北军专用的隐火墨写着:“燕王欲效仿‘靖难’,唯有清君侧可破局。”
“裴将军。”新任内阁首辅沈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金銮殿上的冷硬,“陛下遗诏在此,立皇三子为太子,即刻登基。”他展开明黄色圣旨,眼角余光扫过殿外渐渐逼近的火光,“镇北军已控制玄武门,燕王叛军主力在承天门受阻,只差……”
“只差一个能让天下人信服的‘清君侧’罪名。”裴溯接过圣旨,指尖划过“燕王谋逆,着镇北将军裴溯领兵讨之”的朱砂字迹,忽然轻笑,“明澜,你早就算好了吧?从让我镇北军入京勤王,到在陛下面前刻意疏远,都是为了让燕王以为你我不和。”
沈砚转身望向窗外,漫天大火映得他面色通红:“咸安十年,太子坠马前曾告诉我,若他死了,这天下需要两股力量——一股在朝堂,制衡百官;一股在边疆,震慑四夷。而你我……”他忽然回头,眼中有火光跳动,“本就是太子留给大胤的两枚棋子。”
裴溯忽然上前,替他拂去肩上的火星:“所以你宁愿背负‘勾结边将’的罪名,也要让我镇北军入京?哪怕御史台的弹劾能堆成山?”
“弹劾?”沈砚轻笑,从袖中取出一叠奏疏,“昨日凌晨,十三位言官联名弹劾你我私通,今早便都在各自府中‘暴毙’了。”他将奏疏投入火盆,纸页卷曲的脆响中,声音轻得像雪,“阿溯,有些路,注定要两个人一起走。”
第四章·血色黎明
承天门的城墙上,裴溯握着染血的长剑望着城下。燕王的叛军已经退到第三重防线,月光照在帅旗上,“燕”字被火烤得扭曲,像条濒死的蛇。
“将军!沈大人受伤了!”亲卫的呼喊让裴溯猛然转身。沈砚靠在女墙后,左手捂着腹部,右手指尖还滴着血——他刚才用自己做诱饵,引开了叛军的弓箭手。
“笨蛋。”裴溯撕下半幅衣襟替他包扎,触到对方冰凉的皮肤时,忽然想起那年在太医院,沈砚为替他隐瞒偷练剑术的事,生生挨了三记廷杖。那时这人也是这样笑着说“不疼”,却在深夜疼得发抖,还要抓着他的手在纸上画兵法图。
“阿溯,看东边。”沈砚忽然抬头。天际线泛着鱼肚白,镇北军的“裴”字大旗正从东安门方向涌来,晨光中,旗面上绣着的双头鹰展翅欲飞——那是当年太子亲自设计的镇北军徽,寓意“兄弟同心”。
“太子当年说,你我如大胤的左右臂。”沈砚靠在裴溯肩上,望着渐渐泛白的天空,“左臂掌刀兵,右臂理阴阳,合则天下安。”他忽然掏出那方卷云纹帕子,轻轻擦拭裴溯脸上的血污,“现在左臂还在,右臂……”
“右臂若断,左臂便抱着右臂一起退隐山林。”裴溯低头咬住他的指尖,尝到血腥气混着沉水香,“待新帝登基,我镇北军解甲归田,你卸了内阁首辅的印,咱们去江南买座宅子,像当年说的那样,春看钱塘潮,冬钓西湖雪。”
沈砚的睫毛颤了颤,忽然笑出声:“你还记得?那时你说要在院子里种满木樨,说香气能盖过我书房的墨味。”他望着裴溯肩甲上的积雪,忽然轻声道,“阿溯,其实当年在太子宫,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觉得……”
“就觉得这混世魔王似的小公子,将来必定是我沈明澜的知己。”裴溯替他说完,忽然听见城下传来“燕王投降”的呼喊。他站起身,向沈砚伸出染血的手,掌心躺着半块碎玉,“明澜,回家了。”
终章·山河共照
咸安十八年春,江南扬州。
青石板路上飘着细细的雨,裴溯拎着两坛黄酒推开院门,正看见沈砚蹲在回廊下给木樨树苗浇水。月白长衫的下摆浸在水洼里,发带松松地系着,倒像个刚入学的书生。
“你呀,还是改不了糟蹋好衣服的毛病。”裴溯笑着放下酒坛,取出从京城带来的油纸包,“尝尝,你最爱的蟹粉酥,还是李记的老厨子做的。”
沈砚接过点心,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薄茧:“新帝昨日送来密信,说御史台又在弹劾我‘纵容边将跋扈’。”他忽然轻笑,“他们大概永远不会知道,镇北军的调令印,其实一直藏在你我床头的木樨花瓶里。”
裴溯忽然凑近,在他唇上啄了一口:“管他们作甚?咱们现在是扬州城里最普通的商户人家,早上喝茶听书,晚上……”他压低声音,“研究你新写的《水战十策》。”
沈砚的耳尖发红,转身欲走,却被裴溯从身后抱住。两人望着院角新抽芽的木樨枝,听着远处传来的秦淮歌声,忽然想起十七年前的太子宫。那时他们总说,等天下太平了,就去看遍江南的山水。
“阿溯,你说太子若泉下有知,会怪我们擅自解甲归田吗?”沈砚忽然开口。
裴溯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太子曾说,比起江山,他更希望我们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他望着天际掠过的双雁,忽然轻笑,“你看,连大雁都知道要双宿双飞,咱们又何必困在朝堂?”
沈砚转身,指尖抚过裴溯眉间的旧疤——那是去年在长江剿匪时留下的。这个曾让北疆异族闻风丧胆的镇北将军,此刻眼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比任何星辰都要璀璨。
“明澜,有句话我一直没说。”裴溯忽然认真道,“当年在太医院,你替我挨廷杖时,我就想,若有朝一日天下大乱,我定要护你周全。”他掏出那两半合璧的碎玉,系在沈砚腕上,“现在天下已安,我只想护你余生安稳。”
细雨沾湿了两人的衣襟,却无人在意。沈砚望着眼前的人,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原来这世间最动人的风景,从来不是山河壮丽,而是有人与你共赏晨光,同沐风雨。
远处传来打更声,已是戌初时分。裴溯牵着沈砚的手走向屋内,烛火映着窗纸上的木樨花影,将两个身影拉得很长。案上的《禹贡图》边角微卷,砚台里的墨汁还未干透,仿佛在等待明日的新篇——属于他们的,不再是权谋与战火,而是细水长流的光阴。
山河依旧,日月同辉。而他们,终于在这万里江山上,找到了属于彼此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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