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盟，观星台。
夜凉如水，繁星满天。
顾魏裹着厚裘，坐在软榻上，脸色在星光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
江墨羽静立一旁，将一杯温热的参茶放在他手边。
“阿魏，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看着他复仇，看着他游历，看着他重振家业……你从未逼迫过他半分。为何这次，要用那般决绝的方式，逼他答应嫁给你？”
江墨羽声音清冷，却并非质问，而是平和的询问。
顾魏没有立刻回答，依旧看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
良久，才发出一声极轻、却充满了疲惫和恐惧的叹息。
“墨羽……我等不了了。”
江墨羽静静地看着他，“你在害怕。”
顾魏猛地收紧手指，指节泛白，声音低沉沙哑，“是的……我害怕。”
他终于转过头，看向江墨羽，眼中是再也无法掩饰的恐慌。
“墨羽，他回来了……王一博回来了……”
江墨羽微微颔首。
“我知道。”
顾魏情绪激动起来，声音带着颤音，
“你不知道！墨羽！”
• “那个男人就像噩梦一样回来了！他比三年前更可怕！他的眼神告诉我，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带走阿战！”
• “那种……那种毁天灭地的疯狂！”
• “他绝不会放手的！”
顾魏声音里带着绝望，
“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墨羽，我害怕阿战再一次离开我……甚至……害怕他再一次……对那个人心软……”
• “时间不多了，我感觉他随时都会出现，把阿战从我身边夺走！
江墨羽看懂了顾魏眼里的恐惧和焦灼，无奈的叹了口气。
“阿魏，你所求的，究竟是什么？是一个名分，一个伴你左右的身影，还是……一颗真正爱你的心？”
江墨羽声音平静无波，却直指核心。
顾魏闻言，唇角扯出一抹极其苦涩的弧度，目光投向遥远的星辰，仿佛不敢面对江墨羽的问题。
“墨羽……你总是这样，一眼就能看穿最不堪的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爱？我哪里还敢求他的爱？那太奢侈了。王一博像烈火一样烧过他，留下的烙印比我这么多年温水般的陪伴深刻千万倍。”
“可是……”顾魏苦笑一下， “墨羽，你记得吗？”
顾魏沉浸在回忆中，带着一丝甜蜜的酸楚。
“从他小时候跌跌撞撞跟在我身后叫我‘阿魏哥哥’开始……他就成为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
江墨羽淡淡地，“记得。你总是护着他。”
“是啊……护着护着，就成了习惯。”
顾魏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时候，他的世界里只有我。他的依赖，他的笑容，都是给我的。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看他笑，我就开心；看他哭，我就心疼。”
“总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珍贵、更需要我仔细呵护的宝贝了。”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双肩剧烈地颤抖着， 泪流满面的脸上有一丝笑意，
“我学着处理盟务，修炼武功，努力变得强大……很大程度上，都是想着，将来要有一个足够稳固的寒江盟，让他可以永远无忧无虑。”
顾魏自嘲地，“我像个守财奴，一点点积攒力量，以为能守护好我的珍宝。却忘了，宝贝会长大，会有自己的意志，会……飞走。”
“你知道吗墨羽？在他出现之前，我有多么自信！我几乎可以肯定阿战是爱我的！他那么依赖我，受了委屈会第一个跑来找我，会软软地叫我‘顾魏哥哥’……长大了，也会信任地叫我‘阿魏’，会把最脆弱的一面只展露给我看！”
顾魏回忆往昔，心如刀绞，那些温暖的过往，如今都成了讽刺的利刃。
“我们认识了十几年！整整十几年！比那个王一博早太多了！镇北侯府出事之后，他一无所有，是我守在他身边！陪着他熬过最痛苦的那段日子！我离不开他……我真的离不开他……”
他泣不成声，“我以为……我以为他也同样离不开我……”
顾魏声音骤然低沉下去，带着痛楚，“后来出现了王一博。那个像烈火一样霸道、不讲理的男人……他就那样强行闯入了阿战的世界，也打碎了我的世界。”
他的手指紧紧抠着冰冷的栏杆：“我看着阿战看他的眼神……从厌恶，到抗拒，再到……再到那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我知道，完了。”
• “那种眼神，他从未给过我。在我面前，他永远是乖巧的、依赖的弟弟。可在王一博面前，他会生气，会反抗，会有那么鲜活生动的情绪……那才是平等的、能点燃灵魂的碰撞。”
• 顾魏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剧烈地咳嗽，“我输得一败涂地。我的温柔陪伴，敌不过那场惊天动地的毁灭与吸引。”
“所以，你选择了放手？看着他们定亲？”
• 江墨羽看着顾魏的眼睛，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刻骨的凉意。
• 顾魏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哽咽，“不然呢？我能怎么办？难道要我去哭诉去阻拦吗？我看到他……他提起婚约时，脸上那一点点羞涩和光亮……虽然很快就被家仇压下去了……但我怎么忍心去破坏？”
• 泪水无声滑落，“看着他为家仇奔波，看着他日渐消瘦，我心疼得快要死了……”
他猛地抓住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里有烈火灼烧，“焚天门那场火至今还在我心里烧！日夜不息！”
• “王一博死了，所有的一切都该回归了原点。”
顾魏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可是！可是他现在回来了！王一博那个疯子又回来了！而且变得更可怕！”
“墨羽！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他抓住江墨羽的手臂，像抓住救命稻草。
“我害怕他再一次把阿战拖进地狱！我害怕阿战又会因为他受到伤害！”
顾魏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江墨羽，眼神里是彻底的卑微和乞求。
“我更害怕……更害怕阿战心里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放下过他！害怕我这三年多的陪伴，根本抵不过那个人一个疯狂的眼神！”
江墨羽任由他抓着，看着好友万念俱灰的样子。
“我必须做点什么！我必须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把他留下来！哪怕手段卑劣！”
顾魏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渗出。
江墨羽久久地凝视着眼前这个被爱情折磨得几乎失去自我、卑微到尘埃里的好友。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顾魏颤抖的肩膀。
清冷如他，也明白顾魏这份深藏多年、如今已被恐惧和绝望扭曲得近乎卑微的执念，早已无药可解。
江墨羽打破长久的沉默，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清晰，“阿魏，你想错了。”
顾魏抬起泪痕交错的脸，茫然地看着他，“……错了？”
“嗯。你想错了阿战。他不是你想象中那样……会因为怜悯或愧疚就轻易许下终身承诺的人。更不会在应允后，只是敷衍了事。”
顾魏：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可是他……”
江墨羽打断他，语气肯定：“既然他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得很好。他会努力去做一个合格的……甚至是最好的伴侣。即使给不了你轰轰烈烈、撕心裂肺的情爱，也会给你细水长流的温情，给你相敬如宾的尊重，给你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这是他骨子里的责任和善良，也是他对你这么多年情谊的……最大回报。”
“更何况……”
顾魏看着江墨羽，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
“你们本就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你也是肖老侯爷和夫人生前就认定的、能托付阿战的人。这份认可，重逾千斤。”
“如果没有王一博……或许……或许你们真的早就成婚了，孩子都该有好几个了……会像寻常夫妻一样，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
• 顾魏获得片刻慰藉，“是的，那本该是属于我的人生……我和阿战的人生……”
• 他抬起头，看着江墨羽，眼神空洞而悲伤：“我知道，他能对我好，能给我相敬如宾，能给我一切表面上的圆满……但与此同时，他也能把他那颗真心……彻底地、狠狠地……封死在那场大火里，再也不给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其实，阿战他……看似柔弱温和，骨子里却是一个非常……非常心狠的人。”
• 顾魏不再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远方无尽的黑暗。
• 寒风卷走了他最后一丝温度。
江墨羽看着好友万念俱灰的样子，所有劝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顾魏看的，或许比谁都透彻了。
/
顾魏沉浸在自我的痛苦剖析中，并未注意到，身旁一直沉默的江墨羽，那垂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早已不自觉地死死攥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泛出失去血色的苍白。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风声呼啸。
江墨羽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手，指尖微微颤抖，那抹不自然的白色缓缓褪去。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开口时，声音依旧清冷，却仿佛带上了一丝极淡极淡、难以察觉的涩意。
“阿魏……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顾魏正陷入绝望的思绪中，闻言猛地一愣，茫然地转头看他“……什么？”
江墨羽移开目光，不再看顾魏，而是望向更遥远的、未知的黑暗
“……没什么。”
• 【起码，他会一生一世留在你身边。而我，却连遥望的资格，都需要小心翼翼地去掩饰。】
• 【起码，你曾拥有过他毫无保留的依赖和信任，那是他永远不会再给任何人的，包括那个毁了他也重塑了他的王一博，也包括……我。“】
• 【起码，你所求的‘相敬如宾’，或许正是我穷尽一生也无法触及的奢望。你看似卑微，实则……早已拥有了我所羡慕的一切。“】
• 江墨羽将所有的情绪再次完美地收敛于那副清冷的面具之下，仿佛刚才那句“羡慕”只是夜风带来的错觉。
• 他转身，轻轻拍了拍顾魏的肩膀。
• 顾魏怔怔地看着江墨羽率先离去的、挺拔却莫名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一时竟忘了自己的悲伤，只觉得墨羽刚才那句话和眼神里，似乎藏着某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深沉的东西。
夜风吹过，观星台上只剩下顾魏一人，以及那句消散在风中的、无人回应的“羡慕”。
享受更好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