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战站在朦胧光影里,一袭白衣似融了月华,青丝如瀑垂落。
指尖轻抵唇畔,眼神清冽又带着疏离,像盛着寒潭秋水,澄澈却难窥深浅,周身漾着遗世独立的仙气,恍若画中谪仙,惊了满枝琼花。
时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
镇北侯府,修缮一新的祠堂内。
檀香袅袅,庄严肃穆。
崭新的牌位被擦拭得光可鉴人。
最上方是追封为“忠烈镇北王”的肖定方及其妻顾怀瑾的灵位,下方是肖家祖父母的牌位。
两侧墙壁上,悬挂着朝廷颁下的、褒奖镇北侯府满门忠烈的金匾,以及彻底洗刷冤屈、昭告天下的诏书全文。
肖战一身素净玄衣,身形清瘦挺拔,静立于牌位前。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无喜无悲,眼神沉寂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仿佛三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复仇和这三个月来雷厉风行的重整,都已耗尽了他所有的情绪。
大仇得报,沉冤得雪,家族荣誉乃至更胜往昔……这一切似乎都未能在他眼中激起半分涟漪。
他点燃三炷香,恭敬地插入香炉,动作一丝不苟,却透着一种程式化的疏离。
做完这一切,他便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玉雕。
祠堂门口,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那里,眉眼与肖战有几分相似,正是肖战的弟弟肖钰。
他看着哥哥孤寂的背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打扰这份沉寂。
良久,肖战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肖钰身上,那沉寂的眼底才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属于活人的温度。
镇北侯府演武场边缘。
兵器架擦得锃亮,新铺的青石板地面还泛着湿润的气息。
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在场中练枪。
少年一身利落的劲装,身量已见挺拔,猿臂蜂腰,动作间已透出一股凌厉的锋芒。
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线紧抿时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活脱脱便是老侯爷年轻时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将来必是威震四方的大将军胚子。
他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破空之声锐利,显然下了苦功。
只是眉宇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每一招都仿佛带着无处发泄的力道。
“手腕下沉三分,腰腹发力,不是单靠胳膊蛮劲。”
带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肖战斜倚在不远处的廊柱下,嘴里叼着根草茎,一身宽松的月白常服,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几乎有些透明。
他看着场中的少年,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和宠溺。
那副懒洋洋又带着点戏谑的样子,与外人面前那个冷寂无波的肖世子判若两人。
那练枪的少年——肖钰,闻声动作一顿,收枪而立,额角汗珠滚落。
他看向肖战,那双酷似其兄的明亮眼睛里带着不满,语气又冲又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霸道:
“哼!说得轻巧!你来练给我看啊!就知道躲懒耍嘴皮子!”
肖战噗嗤一笑,吐出草茎,慢悠悠走过去,伸手就去揉肖钰汗湿的头发:
“哎呀,我们小侯爷脾气见长啊?敢跟哥哥叫板了?”
肖钰猛地偏头躲开,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梗着脖子:
“说了别揉我头!我不是小孩子了!还有!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肖战的手落空,也不恼,反而就势哥俩好地搂住弟弟的肩膀,几乎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了过去,故意拖长了调子,无赖兮兮地说:
“知道什么呀?哥哥不知道呀~我们小钰现在可是顶天立地的镇北侯了,陛下亲封的,威风着呢,还有什么烦心事能难倒你?”
肖钰被他压得晃了一下,听着他这不着调的话,气得想跺脚,又顾忌着哥哥的身体不敢真用力挣脱,只能咬牙切齿:
“肖战!你明明答应过我!等家里事情都安定下来就留下的!现在祠堂修好了,爹娘祖父祖母的荣耀都回来了,府里也理顺了,你……你是不是又想丢下我不管?!”
最后那句话,霸道的气势没了,尾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慌乱。
肖战脸上的嬉笑慢慢淡去。
他站直了身体,仔细看着弟弟已经初具棱角的脸庞,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温柔而认真:
“小钰,镇北侯府有你就够了。你看这三个月,你做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好。哥哥……很放心。”
“我不放心!”
肖钰猛地打断他,眼神执拗得像头小狼崽,
“江湖险恶,你一个人要去哪里?去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留在家里不好吗?我可以保护你!”
他攥紧了手中的长枪,指节发白。
肖战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又酸又软。
他伸手,这次稳稳地按在肖钰坚实的肩膀上,声音放得更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小钰,听话。”
“有些路,哥哥必须自己去走。”
他目光掠过演武场,看向更高远的天空,眼神有一瞬间的飘渺,
“不是去冒险,只是……去找回一点东西。”
找回那个在仇恨和责任之外,或许还存在的,属于肖战自己的人生。
肖钰死死盯着他,嘴唇抿得发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什么时候回来?”
肖战笑了,又恢复了那副有点懒散、有点无赖的样子,捏了捏弟弟的肩膀:
“哎呀,我们小侯爷这是舍不得哥哥了?放心放心,等你在边关立了功,当了威风八面的大将军,哥哥肯定回来给你庆功,顺便蹭吃蹭喝,让你养我一辈子!”
肖钰被他这话气得哭笑不得,满腔的离愁别绪都被冲淡了不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谁要养你!赶紧走赶紧走!看着你就烦!”
话虽这么说,他却反手紧紧抓住了肖战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留下印子。
肖战任由他抓着,脸上笑着,眼底却漫上薄薄一层水光,快得让人看不清。
他用力抽出手,再次胡乱揉了一把肖钰的头发,这次肖钰没躲。
“走了。好好吃饭,好好练功,别丢我们肖家的脸。”
说完,他转身,挥了挥手,没有再回头。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月白的身影依旧显得有些单薄,步伐却异常洒脱。
肖钰站在原地,紧紧握着那杆沉甸甸的长枪,望着哥哥远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抬起下巴,努力将眼中的湿意逼了回去。
他知道,哥哥把整个侯府和未来的期望都留给了他。
而他,绝不会让哥哥失望。
肖战离开了刚刚重振声威的镇北侯府,如同一片无根的浮萍,随风飘向远方。
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信步由缰。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碾过郊野的尘土,乘过江南的乌篷船,也听过塞外的风沙。
他走过许多地方。
江南烟雨朦胧,他独自站在一座石拱桥上,看着桥下乌篷船欸乃划过,细雨打湿了他的肩头。
恍惚间,似乎听到身边有一个少年低沉又带着点别扭的声音在说:
“……这有什么好看的?黏糊糊湿漉漉的,还不如我们西北大漠孤烟直来得痛快!……不过,你要是喜欢,以后……以后也不是不能常来。”
他猛地回头,桥上空空如也,只有雨丝无声飘落。
他怔怔地站了许久,直到衣衫尽湿,才沉默地转身离开。
他去了西北戈壁。黄沙漫天,一望无垠。
烈日灼烤着大地,风里带着粗粝的沙粒。
他曾听某人兴奋地比划着描述过这里的壮阔,说以后要带他来看真正的星空,说这里的星星又大又亮,仿佛触手可及。
如今他来了,星空确实璀璨得令人心醉,也寂寥得令人心碎。
他裹着厚厚的披风,坐在冰冷的沙丘上,仰头望着那漫天星河,一整夜,一动不动。
那个说要带他来看星星的人,如今又在哪里?
他还去了一个偏僻的小镇,镇外有一片据说在特定时节会开满紫色小花的山谷。
那是很久以前,两人一次执行任务途中偶然发现的,当时花期已过,只有满地绿意。
某人却信誓旦旦地拉着他的手说:“等明年,明年花开的时候,我们再来!肯定很好看!”
后来,发生了太多事,那个“明年”再也没有到来。
如今他找到了这里,山谷里确实开满了紫色的花朵,风一吹,如同紫色的波浪。
他很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俯身,折下了一小枝开得最好的,小心地收进了行囊。
无人知晓他带走这一枝花的意义。
他也去了那些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地方,那些荒废的古道、破旧的驿站、险峻的关隘。
每一个地方,似乎都还能听到少年时低沉肆意飞扬的笑声,感受到那炽热如烈阳般的目光,以及那带着赤炎龙涎香气的、笨拙又真诚的守护承诺。
那些他曾无比珍视、后又恨不得亲手碾碎的回忆,如今像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
他走过他们一起走过的路,看过他们曾经约定要一起看的风景。
只是,身边再也没有那个体贴的、眼神亮得惊人的少年了。
那个人,被他亲手推开,刺了一剑,生死不明。
江湖上莫名多出一个九霄门,关于九霄门的传闻渐渐多了起来,如何神秘,如何强大。
肖战听着,面上无波无澜,心口那陈年的剑伤却总是在夜深人静时,隐隐作痛。
他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回忆。
脸上的表情始终是平淡的,甚至偶尔会对沿途帮助他的人露出温和浅淡的笑意。
但那双漂亮的眼睛深处,空茫之色却愈发浓重。
仿佛看遍了世间的风景,却没有任何一样能真正落入他的眼底,进驻他的心里。
他像是在完成一场漫长而孤独的仪式,走遍地图上每一个被标记的点,试图用足迹覆盖掉那些共同的记忆,或是……用这种方式,无声地祭奠那段早已死去的情感。
直到某一天,他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熟悉的山谷——昙栖谷。
城门口那棵海棠树依旧枝繁叶茂。
肖战站在树下,恍然出神。
这里,也许是他和王一博最开心的地方。
也是在这里,那个骄傲又别捏的焚天门少主,第一次红着耳朵,偷偷塞给他一支据说能保平安的紫玉簪。
肖战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发间。
那里,早已空空如也。
那支簪子,连同许多其他东西,早在三年前那个血夜,就被他丢弃了。
他沉默地站了许久,最终,还是牵着马,缓缓步入了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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